逃离与相遇

时间:2022-07-22 08:00:06

我希望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没有熟悉的面孔。甚至,一两句擦身而过、带着泥土味道的乡音。我躺在老屋的床上,望着蚊帐外塑料彩条绷成的天花板。这间屋子本该是不久之后,或是两年,抑或三年后,我结婚的新房。和那家陈姓的女子,我们已经完成近乎一半婚前繁琐的手续——而且,她家的父母居然认可了我要去军营闯闯的想法——他们希望未来的女婿应该有个更好的出路。县医院办公室有他们的亲戚,说是事先检查一番,“哪里有毛病便于提前周全”。这一查,就发现了心脏上的问题。完全出人意料,包括我自己。后面的事态变得微妙起来,母亲送出去的猪肉人情,包括前前后后买给陈姓女子的衣物首饰,都折换成媒婆手上的一摞票子,黯然退将回来。母亲没有推辞就收下了,显然她也缺乏抵赖的理由。她不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准备逃离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当一切变得明朗起来,除却上学和参军这两条出路,我释然地觉得还能在这打工的路上历练一番人事,包括可能出现的自然而来的爱情……

在异乡的河边,我遥想着那段往事。至于年的味道,已经不止一两回就这样在身边落寞地渐行渐远。清雪的簌簌之声绵延在租屋的窗外。我打了几个长途电话。乡下老屋的电话一直占线,最后是大姐夫接了电话。他说,除了七八个小子们还赖在电视机旁守岁,其他人都睡了。犹记得母亲喜欢看小品类节目。父亲去世前,为家里购买的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给母亲带来了不少笑声,当然还有不尽的念想。我记得,我和没出嫁的最小的姐姐,和母亲,一家三口围着烧得旺旺的炭火,备了混嘴的瓜子花生,看到感人之处,眼泪都出来了。这个春节,大姐夫刚从北京赶回老家。他在镇上的房屋去年遭了洪灾,坍塌荒废得无法住人了。他们夫妻俩铆足劲儿在北京打工赚钱,所得的收入,基本可以和两个读大学的儿子的花销持平。我的三个姐姐,都是两个小子,齐扑扑赛着往上长。二姐的两个小子也在读高中了,大学一定是要上的。先是二姐夫凭装修的手艺在北京站稳了脚。二姐一直舍不得家里的几亩薄地,但经不住即将到来的学费的压力,横下一条心,也相跟而去。即便我不在家,这个春节,小犊子似的外甥们在院场里窜来窜去,母亲身边该是热闹的。只是过完年,读书的要读书去,打工的要打工去。母亲的心里又会怎么想呢?第二个电话,我打给了已经迁居县城的大川老师,他教了我六年的小学语文。多年前他还是一名代课教师。课堂上,大川老师经常诵读近当代作家的名篇佳作给学生听。那些都是他函授课本上的范文。他的口才颇佳,普通话讲得抑扬顿挫。在槐花的香味里听他的训诫,实在是一种享受。凡此种种,在当时的乡间是极其罕见的。我仅有一回登门拜访,那便是参军前去县城体检的时候,心情已经糟透了,但我始终隐瞒着实情,在他的饭馆里饱餐了一顿梅菜扣肉,现在想想还唇齿生香。

我暂居在了河边。我不知道为什么选中这里。和村里出门打工的男女拥簇在离家最近的火车站,我惶然地展望将去何处。我可以选择北方的京城,因为半个村子的男人都在那里搞装修;或者,去广东,剩下的三分之二的熟人,分布于南方大大小小的鞋厂、制衣厂、电子厂……攥着手里的钞票,我去窗口买了一张去往绍兴的车票。当同村的人涌上一辆绿皮火车,我却走向了另外一处站台。我进了东湖一家纺织厂。利用周末,我两次踏访了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这是一个名人辈出的富庶小城。然后,隔着租屋前面浩荡的运河,我看见了对岸的楼顶再次窜起来除夕的焰火。河边的冬天,雪几乎是造访的常客。雪花落在流动的水面之上,须臾无形。河水太忙,像一个痴迷金钱和地位的汉子,不具备丝毫交流的耐心。我看见河沿上的石头草木,包括几只废弃经年的瓦缸……它们,和雪亲近、拥抱,甚至被雪颠覆,丢掉了自己的原形。当时序更替到暑夏,运河变成了一片青乌乌的镜子,从脚下开始,把一派苍茫铺展到远方。我渐渐喜欢上另外一种情状:熹微的晨光里,看突突吼叫的拖船拽着千节虫似的驳船,逆水而上;薄暮时分,那些返航的船只已经满载了沙石和水泥,船身吃水很低。一道划痕晃荡着自河心扩散开来,岸边随即翻起了哗哗的浪涌。

当陌生的境遇以鲜活的面孔迎面扑来,我努力地忘记过去,忘记存在的现实,尽情拥抱那些密集的相遇。我敲击键盘,纷纭往事如箭簇一般,从不同的方位次第射进内心。吟颂或叹息:为清晨的朝暾,为脚底细沙,为眸中轻扬的绿叶……我开始迷惑究竟从何处着手叙述。我对始终以往事呈现的过去,保持着一种无奈的漠然和警觉。我千方百计要把内心的东西从那个硬壳中剥离,并再三叮嘱自己坚强、自信和执著。一直以为,和文字的默契将会生生不息,并让我的快乐升华,以至影响我的整个漂泊历程。但实事并非如此。当我把更多精力投向其他、并和大多数人一样意气风发,我才发现,文字已经疏远了我。我把滤清心灵之尘的泉源,贩卖给了沙漠一样的城市。我内心的狂热和粗粝已经泛滥成灾。那个于寂夜手不释卷的山村少年身影,也已消散。但是若有可能,我依旧会选择吟颂抑或叹息:为今天的我,为这无涯的岁月。我曾经重复过一个梦境:在一处陌生的地方,我被蛛网似的粘稠的绳索缚住,双脚悬空,没有任何援手,我的呼求像铅块一般坠入没有止境的虚空……从少年开始,这样的梦魇频繁纠缠于我的梦乡。这应该是某种暗示。现实之中,我的确也多次陷入两难的抉择。逃离制造着遇见,选择必然意味着有所放弃。造化弄人,被放弃的往往以报复者的姿态咄咄逼人。诸多经历验证我不是一个决断自如的人,必须忍受挟制,必须听它暗夜中杂沓而至的足音……我开始怀念去之数月的那场清雪,在安静的水边,我的心一直是宁谧的。

江西大哥走了之后,我执意留在织纺厂打工。他曾担任着一个小小的主管职位。当我在纺织厂外的招聘广告下徘徊不定的时候,是他介绍我进了厂。他说,我长得很像他的弟弟。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似乎在打工的路上压抑得太久,他说他“要去做更赚钱的营生”。后来我才知晓,实际上他走进了血本无归的传销队伍。我们曾合租于运河边的这个房间。和他住在一起,我们有很多话说。但我们极少聊及往前,似乎两个独身的男子有意在规避同一个话题。当我独自拥有了这个房间,我跑去报读了自考。一个已远离校园多年的初中生,要啃瞳那些教材,个中的难处只有自知,除了刻苦研习,别无二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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