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理想完全溃败的时代

时间:2022-07-20 03:31:56

这不是一个理想完全溃败的时代

我觉得文艺作品的最大价值一定是来自于反思本身,我从不怀疑我的作品有什么社会负面功能,我觉得这种反思才能推动国家的变革。

谈审查体制

大多数人就是在这样的家庭教育氛围里成长和存活,它是我人物的性格,而不是审查决定我人物的性格

人物PORTRAIT = P

贾樟柯 = J

P:像《天注定》这样的题材,你开始时会不会担心在电影审查尺度上会遇到一定的问题?

J:这是我最不担心的。我觉得文艺作品的最大价值一定是来自于反思本身,这是推动人类文明的东西,我从不怀疑我的作品有什么社会负面功能,我觉得这种反思性的作品才能推动国家的变革。

P:但反思很多时候是不受欢迎的。

J:我们不能站在管理者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这不是艺术家的逻辑。另外一方面,在新闻层面,我觉得中国的媒体报道尺度是在扩展的,那么新闻可以到这个层面,为什么电影不可以呢?我觉得这是不合理的。不是我不合理,而是对电影的理解和管控本身有问题。

P:所以你觉得电影这方面的管控比新闻还要更严格一些是吗?

J:想象中是这样的。(笑)我在戛纳就强调,我不认为有任何的问题,所以我就去拍,我不认为有任何的问题,我就去送审。我们这些导演对中国电影环境的拓宽的努力,从80年代就开始了。我觉得讨论很重要,创造更重要。如果讨论时我们说我们非常希望能有更多宽松的空间,但是在创造时,我们又把自己包裹起来,我觉得这是分裂的人格。我觉得最好的方式是,当我们出作品的时候,我告诉人们,我所理解的自由宽松的创作环境,就是允许有这样的作品存在。我觉得有难度,但是它应该被通过,我觉得它应该被通过。

P:在2003年北影的那次解禁之后,现在来看,你是同一批被解禁的导演里走得最远的。你怎么看待你和其他几个人的区别?

J:我觉得不应该这么比较同行。每一个人的成长和变化不一样,有的人可能会面临创作上的一个瓶颈,黑泽明都想过自杀很多次。我有一次开会碰到谢飞导演,他70多岁了,他说他不拍电影了。我说为什么不拍了?我很期待看你的电影。谁知道他们的创造力在什么时候能迸发出来呢?我对他们充满了期待,我不觉得应该用一些目前的时间和世俗的得失去评价作者。

P:这里面有没有个人的因素?比如他们不愿意这样,不愿意那样,而你个人性格比较温和、容忍,你愿意合作和妥协,等等。

J:我觉得有一点我想纠正一下,我不愿意妥协,我也从不妥协。人们往往认为跟体制沟通就是妥协,我觉得这是错误的,妥协不妥协要看作品。你研究我的作品,我觉得它是毫不妥协的结果,但是我愿意用我自己的耐心和我自己的独特的方法和信念,去克服障碍,让它在渠道里面得到一个容忍。比如说《二十四城记》,你们不知道当时内部审查引起的轩然大波。

如果你仔细看这部电影,其实它在讲计划经济如何伤害了一个群体,在这样一个体制跟社会背景里,是多具有挑战性的主题?包括审查者也能看出来,它在当时是一个禁忌,因为你否定了长达那么多年的一个社会阶段,但它最后通过了。

P:能说说这当中的过程吗?

J:我不能详细说,但我觉得最终的通过,就是一个坚持的结果,而不是一个妥协的结果,你觉得你妥协能得到通过吗?

P:坚持你也要有资本,你靠什么?

J:就是我认为它应该会通过,我有我的严密的理由,我有我非常完善的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我认为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本身对中国的今天有建设性,这个话题没有理由不讨论、不谈论。

P:而审查者愿意跟你沟通这个问题?

J:我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但是最后我拿到了通过。我觉得可能某种程度上得益于我真的理解我在拍什么,比如说《海上传奇》,是国营制片厂的投资,也包括我个人的投资,也是一场轩然大波,因为它涉及到了中国历史上两个最敏感的阶段,(19)49年,怎么样造成的离散,“”,怎么样影响了家庭,它是一个超越党派的客观命运,但是最后也被通过了。因为从我们理解中国历史的高度,我们不属于某一个政党,我们只是在谈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经历了什么。比如说1949年上海的解放,会有共产党角度的讲述,同时也会有的讲述,无论是胜利者还是战败者都经历了这样一个离散,到“”的时候你会发现,当年的胜利者也遭遇了灾难。

按主流的标准来说,我觉得可以自豪地说,没有哪一个导演比我拍得更尖锐,但的确这几部电影都通过了。我做了很多具体细致的沟通工作,我对每一部电影都有清晰的理解,我会把我的理解分享给审查者。我对我的作品不糊涂,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事情,这个事情的价值,它的正当性在什么地方。

P:你心里会有自我审查吗?

J:我没有自我审查的过程。当你进入到一个创造性工作里,你唯一的标准是美学的要求。我不认为我这个人物身处逆境就应该脏话连篇,我认识很多人,他们身处逆境却充满了教养;我不认为说几句脏话踹几下门就是反叛,真正的反叛是像(《海上传奇》中)儿子在那说母亲(上官云珠)1968年几月几号在一场批斗之后她跳下去了,这才是真正的力量所在。

反过来说,有可能我有一点早熟,当我让我的人物做幼稚的言语行动的时候,我会羞愧,我不会那么做,所以我电影里面的人物,他们的行为,并不是因为审查变得隐忍,而是中国人就是这样,大多数人就是在这样的家庭教育氛围里成长和存活,它是我人物的性格,而不是审查决定我人物的性格。

P:你的电影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小武在澡堂里洗澡,那个国营澡堂荒废了,他在里面唱歌,有时代特征,有个人的孤独感,而且小武露了屁股。

J:(笑)我觉得该出现镜头就应该出现,因为我很喜欢澡堂的空间,那是一个人生舞台,有回响,有共鸣,歌声会变得很美,我想拍这一幕。洗澡就不应该穿衣服,如果连洗澡都要偷偷摸摸穿条三角裤拍,这叫什么电影?没有什么需要遮挡的,包括性,我一直想拍一个情,早就写过剧本,叫《踏雪寻梅》,可目前不能拍,是法律的问题,我们的电影没有分级制,但我们有一个涉黄条例,我不可能去做抵触现行法律的事情。

P:你可以给国外公司拍呀。

J:我没有兴趣拍国外的事情。我觉得性问题最折射社会和人的问题,这么一个重要的角度被完全禁止了,是不对的。

谈同行

所有牺牲自我与自由,然后歌颂这种牺牲,然后某个组织赋予这种牺牲一种荣誉,我觉得这就是法西斯

P:我们之前采访过王中军,在发《1942》之前,他们对票房的预测非常乐观,但是片子出来后票房很一般,你认为这个电影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J:我觉得很正常,因为目前电影市场的走向是不稳定的,反过来说很多不被人看好的电影取得了特别好的票房。比如说档期的选择,贺岁档不适合这么严肃的话题等等,这方面我不是专家。

P:你看了《1942》,觉得这电影怎么样?

J:我觉得很好,最好的一点是民族记忆讲述的自觉性。我认为中国电影的艺术性在下降,比如说仅仅把它定义为娱乐主题,当然,娱乐是一个基础性的服务,一定要做,但这不是全部定位。你能承担起讲述民族记忆这样一个传承的工作吗?我觉得《1942》最大的优点,是有自觉地在承担这个责任。这个电影的风险,他们也估计到了,但还能做这样的事,说明某种理想主义还在,就好像我这些投资伙伴一样,大家都摇头,大家最终还是愿意跟你试一下。我不觉得各行各业里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是少数,我们的社会并不是一个理想完全溃败的时代,有的时候会迷失,但是绝对没有消失。

P:《小时代》呢?郭敬明也上了我们的封面,我们也把他作为时代的一个代表人物,你怎么评价?

J:我很难评价,这个电影我没有看。作为一个观众来说,我自身的年龄,并不是《小时代》的受众群,所以它的宣传吸引不到我,所以很遗憾我没有看。但是我觉得有一点,整个过程里形成了一个粉丝电影的概念。说实话我对所谓的经营粉丝这件事情有保留意见,因为粉丝崇拜偶像,我是一个反偶像的人,我不会去主动地经营粉丝,这跟我的价值观格格不入。至于拜金之类的批评,我觉得倒没有必要上升到那种价值观的高度。

P:去年台湾电影《赛德克·巴莱》也很火,对于电影的批评也很多,围绕着电影里对于暴力和屠杀的歌颂,你怎么看?

J:我看完也不舒服。我觉得他是需要反思的,因为我们这个民族本来这方面就有点糊涂。我不觉得谁就能代表真理,谁就能代表正确的价值观。

P:你在一次访谈里提到过,特别不喜欢中国电影里一些有法西斯性的作品,但你没有讲得很详细,可以给我举个例子吗?

J:和自我有关。所有牺牲自我与自由,然后歌颂这种牺牲,然后某个组织赋予这种牺牲一种荣誉,我觉得这就是法西斯。或许我的电影里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这些东西,这和我们的文化基因有关。我觉得我的成长很痛苦,就是因为我的成长是克服我基因缺陷的一个过程,比如说好勇擅斗,要克服它,因为它不对。我觉得创作也一样,是自我克服的过程。

P:你曾说过,中国电影的尴尬就在于没有中国市场,而中国市场是它唯一的市场。我的理解里,恰恰是很多国产电影的市场不错,反而是你的电影不太好。

J:我的公共发言大多数情况下是超越我个人的处境和利益的,但往往我的公共发言会被人理解为是我因为一己之私利在谈这个。当我在说那段话时,没有谈我的处境,而是对于一个一年500部或者是800部的电影生产国,一些电影在国内有很好的市场,但它为什么不能被更多的国家与文化分享呢?

P:为什么?

J:电影人的基本素养,我觉得从职业的角度去判断,最忧心的是整个中国电影人群体的职业素养低。其实这个职业的素养跟票房好坏没有关系,跟类型没有关系,甚至和管制都没有多大关系,这和行业的职业精神、包括整个行业的教育水平和自身抱负有关。你说你拍武侠片和审查有多大关系呢?我们的同行里面一年没有看过一次画展的人大有人在,很多同行是没有文化生活的,他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他拍他的电影。

谈创作

我个人永远会有一个答案,但是这个答案我不会放在我的电影里,因为我觉得它会干扰对电影的分享

P:你拍摄的电影绝大多数是现实主义题材,很少拍其他类型的电影。

J:我觉得那些电影里面也有现实主义,但是那些电影最大一个特点是,导演跟观众建立起来的互动关系的契约是不一样的。在商业电影里,比较多的是一个服务型的契约,契约关系是共同娱乐,是满足观众比如说对笑的需求,对幽默的需求,对某一种调侃、某一种感受的需求,它会制造符合需求的产品,来满足这个需求。

P:你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样的契约?

J:从我的性格来说,我的电影呈现给人们的是这样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不是游戏的愉悦,而是精神分享的愉悦。在我的阅读和观影过程中,获得过无数次这样的愉悦,这种愉悦可能在我读托洛夫斯基的小说,在读阿赫玛托娃的诗,在看卡托夫斯基的电影,在看费里尼的电影,在看这一类型的作品里,我分享到了这种愉悦,我觉得它是一种我所理解的精神分享的。

P:你愿意跟他们成为一样的人?

J:我愿意提供同样的工作结果。

P:有一个判断,你拍这样的电影,票房注定不会太高,你认同吗?

J:我不爱用绝对的话来说。一个民族也好,一个国家也好,或者你的观众群也好,绝对是在成长的。比如说从一个全球范围来看,《天注定》我觉得它拥有非常广阔的观众人群,目前有40多个国家会放映这个电影,来自美国的观众,加拿大的观众,俄罗斯的观众,法国的观众,南美的观众……印度都在放我的电影,前两天在多伦多有一个越南的媒体来访问我,因为我的电影没有在越南公映过,但是那个人说我的电影在越南很流行,如果你在40个不同的文化里面拥有40个观众群体,我觉得我拥有非常广阔的观众群,我从来不怀疑我受众的基础。

也有人问我说,你为什么不拍大城市,你怎么不拍快乐的人生,你认为这个世界没有快乐的人生吗?我说我的人生就是快乐的,但是每一个导演都有他的口味,我们不应该要求一个导演的作品多元,应该冀望不同的导演提供不同的文化产品,带给我们差异性的表述,就好像我闷的时候就看周星弛,但不代表我要拍这样的电影。

P:很早以前你说过,在你看来,大城市是中国的盆景,县城才是真正的中国,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观念有变化吗?

J:没有变化,甚至还在加剧。县城或许城市化了,但乡村才是真正的中国,那些荒废的场景,那些人的存在,从北京往北开车一个小时,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P:这一点我跟你有不同的意见,在这个时代,中国有汾阳也有北京,有农民也有愤青,有逃犯也有导演,难道那些不是真正的中国吗?

J:因为你忽略了一个语境,这个语境指的是表达的可能性。这个世界上对上海的描述,对北京的描述,它们所拥有的媒体的关注度,连篇累牍。在这样一个语境里,那个中国是遮蔽的中国,因为这样的遮蔽,带给我的是一件真正的工作。

P:你的电影将来会不会关注城市题材,城市里面的普通人。

J:我记得我很少的几次冲动,一次是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我特别喜欢,马上就去联系版权,但是已经卖出去了,如果当时买到了,我会拍城市平民。我对北京胡同生活比较了解,我觉得写得非常好,也有它超现实的部分,没有地方搭房子,就围着一棵树搭房子那样就结婚了。

P:坦率地说,人都有惯性,只想做自己擅长的东西和喜欢做的事情,所以你是不是会有自己对题材的排斥?

J:所谓的擅长和不擅长,是每一个人有一个喜好,美学场域的喜好。我自己是对遥远、孤僻之所在是有一种偏好。我最喜欢的旅行线路就是北京、呼和浩特、鄂尔多斯、穿过沙漠、黄河,绕上一大圈,然后回家。

P:听说你将来最想拍的电影是《蒋经国》?我的第一反应是,可能你对他在台湾推行民主化感兴趣,因为这个跟中国当下现实的联系极其紧密。

J:是,这是其中一个原因。我想从他在苏联开始拍起,我对那部分非常着迷。因为他的很多同龄人有同样的思想背景,但是他最后做了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选择,是什么促成了他的这个决定?他是共产党,他娶了一个苏联太太,他受到斯大林的关照,他回到祖国看到他父亲的威权,他父亲甚至把权力给了他。这样一个他,一直到80年代,是什么战胜了这些东西?这很伟大,也很神秘。我想找到这个答案。

P:但你说过你的电影不愿意提供答案。

J:我个人永远会有一个答案,但是这个答案我不会放在我的电影里。因为我觉得它会干扰对电影的分享。我始终坚持一句话,电影不提供答案,电影只提供描述,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有答案,包括《天注定》,我也有答案,我会跟朋友分享,如果你不变成文字,我可以跟你说。

谈家国

种族、民族、国家,都是人赋予的,而人是神赋予的,是最重要最神圣的东西。

P:2009年,你发表声明退出了墨尔本影展,这个过程是怎么回事?(注:2009年,因为墨尔本影展主办方坚持播放的纪录片,贾樟柯退出影展。)

J:那个影展最后成了一个政治表态,我去也是表态,不去也是表态,去了我就是完全认同墨尔本电影节的观点,不去我就是完全认同中国政府的观点,我很讨厌这样。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不愿意被人推到这样一个处境。

最后我为什么不去,除了我不愿意成为一个被动的政治表态者,我真的觉得杀戮刚刚过去,我不能肯定谁没有关系,也不能肯定谁有关系,但是那是我见过的中国现实世界里,第一次族群和族群之间的杀戮。军队之间的战争,你会比较无所谓,当军队向老百姓开枪,你就觉得不对了,可现在是老百姓杀戮老百姓,我不能接受。当政治诉求上升到使用暴力针对平民,我是不认可的。

P:如果事件不是在中国发生,而是其他国家,你也会退出吗?

J: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要知道,如果发生在美国,我不会被人或者媒体逼着表态,干吗要问我一个艺术家的意见?我觉得我的退出,是出于对死亡的敬畏和人道主义的考虑,我给主办方写信,我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对历史也不清楚,但有一个事实放在我的面前,那就是平民的死。

P:你怎么看待爱国主义。

J:首先要学会爱人。种族、民族、国家,都是人赋予的,而人是神赋予的,是最重要最神圣的东西。

P:你什么时候形成这样的观点?

J:我觉得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我初中开始就有西方哲学的阅读,虽然读得不太懂,但现在我会说形成人格的基础索引拿到手了,我很感谢那个时候的哲学阅读。我跟我的学生讲,你们成天说要表达自我,自我是什么?你是一个独立的自我,你还是一个现代的人。我觉得中国教育的差距,最终是差在这个,我们民族自我的人格训练里,屏蔽了现在的文化成果,把他们变成是西方的,变成一个有争议性的,可有可无的东西,变成一种参考,我觉得这个太失败了。这实际上是人类的智慧,人类对自身的了解与摸索的过程,代表整个人类对自我理解的表达,我觉得人和人有那么大的差别吗?难道就不能够涵盖东方的生存和自我了吗?

爱国主义这个问题,再联系到最近的现实,我觉得最大的悲哀就是现代世界的文明成果这些年没有大众化,没有变成被更多人认同的共识,共识是建立在常识的基础上的,甚至首先它都没有形成一个常识,这是非常大的问题。

P:那你会考虑移民吗?

J:我不会移民。因为我现在没有本质上的不安全感,比如说环境、食品安全这些事,我会忧虑,但那种巨大的动荡带来的那种不安全感,我现在还没有。

P:可就像《天注定》那样,那种恶性的暴力事件随机的或者是偶然发生在你身边,你不害怕吗?

J:会产生不安,因为我们都是侥幸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们因为这些事情就产生不安全感,我们会永远跑来跑去,我们必须用侥幸的心理生存下去。

P:那如果你有孩子了呢?

J:那有可能,因为我首先不确定我小孩喝的奶行不行,我会考虑。

谈童年与父亲

我父亲跟我说,说最强大的是别人不敢欺负你,而不是你去进攻别人,因为你不是一个应该被欺负的人

P:你的电影里面出现了很多次乌兰巴托,这是你青年时期对外界的一个幻想吗?

J:我们山西人,小的时候天天报天气预报,寒流是从乌兰巴托过来的,我就觉得乌兰巴托是风起的地方,是寒冷的源头,特别向往那儿,是童年的记忆。还有,山西人很多在蒙古做生意,那时的商路是从山西经蒙古到俄罗斯,从晚清民国起,家族、亲友、邻居有很多人在那个地方打拼,那个区域于我有很多想象。

P:在一篇文章里你曾写过你的童年,说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站在一片麦浪前,没有任何诗意可言。

J:是的。体力活,那真是一种煎熬,我们那么小的孩子,一到麦收,先帮亲戚家收,亲戚家收完了,第二天突然体育老师说你帮我,然后又是一片(田)。

我最惭愧的一次是帮我同学收萝卜,那个萝卜是拿镢头一刨,连根揪起来了,我每一次都是从中间劈开,那个痛苦,那个羞愧。后来我看到一个新闻,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强征农民的橘园,把正在收获期的橘树全给砍了。一个萝卜我都觉得像杀了一个人,那满树金橘就不能等几个月,就非要杀了它?我觉得残忍,因为我自己体会了那种好好一个萝卜一下断了,是体力和心理的极度煎熬。

P:你挨过饿吗?

J:是的。最主要的是粮食的构成。80年代之前那些年,基本上没有面粉,我们早晚主要吃窝头和玉米面,特别是窝头,一次吃7个,吃饱了,没有热量,第一堂课一结束,所有的人都饿了。中午高粱面,下午一会儿就饿了。晚上我记得冬天最常吃的就是一锅红薯和土豆一焖,早上起来胃不舒服,那种煎熬一直到80年代。联产到户,以后,基本上我们就能吃到现在正常的面粉了。

P:你现在对怎么看?我看你工作室还挂着他的海报。

J:是《站台》的海报,原来毛的头像是倒着的。因为电影里有一幕是他们在排练,结果墙上的的马列毛(画像)都被摘下来了,不需要了,正好拍的时候毛的头像是倒过来的。法国的设计就抓住了这一幕,觉得特别能代表毛之后80年代中国年轻人的故事,那海报还拿了法国最大的电影海报奖。但我这边人流量很大,有很多老同志来,就批评我,说这个不好。

P:这代表了你对毛的态度吗?

J:某种程度上代表。

P:你刚才提到过你是一个特别反偶像的人,但你童年那个时代,经历的教育也是偶像教育。

J:还好,因为我上学时“”已经结束了。我记得我在小学一二年级,我们班表演节目,我还是表演红心献给华主席(做了个手势)。时代很快否定了“”,80年代起就没有太大的偶像崇拜了。

P:你父亲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J:我不知道。我们父子这方面的交流很少,他谨言慎行。

P:《站台》片头,你写着献给父亲,他喜欢这部电影吗?

J:不知道。我父亲跟我说一句话,他说这个电影足以把你打成,他用他的政治经验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很担心,他是惊弓之鸟,因为我爷爷是地主,家庭一直受到压抑,我父亲也因为成分的问题没有上大学。他非常不赞成我做电影,他年轻的时候是我们那个中学话剧团的导演,包括他有写日记的习惯,“”里日记被人翻出来了,给他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困扰。

另一方面,我的家族比较保守,家训里面不允许做类似的工作,厨子戏子吹鼓手,认为这个是不好的工作,电影被我妈妈归纳成类似戏子的工作。我父亲认为什么工作最好,要么是大夫,要么是教师,安身立命,做导演不行。

P: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J:我心目中我父亲就是国学大师,他很厉害,我很崇拜他。他有广泛的阅读,他是语文老师,但不单单局限在这一块,历史跟哲学,他的涉猎也很广。

P:你刚才说的场景我也碰到过,我爸妈说你写的那些稿子,过去要被打成,我会告诉他们时代不一样了,他们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经验,你们之间关于这件事情的对话是什么样子的呢?

J:我没有回答,我就沉默,我跟父亲的话比较少,你可能也有这样的经验,儿子跟父亲之间总是有一点对抗。

P:你父亲2006年去世了,当你再想起他,他意味着什么?

J:人生智慧。我少年时候,经常做一些让他不愉快的事情,比较暴力,我父亲跟我说,说最强大的是别人不敢欺负你,而不是你去进攻别人,因为你不是一个应该被欺负的人。我觉得对我的影响很大,包括我自己说《天注定》的过程,我也认定我的电影是不应该被禁止的,不应该被限制的。

P:这个世界观的形成也体现在你的作品里,你的作品对这个社会不是挑衅性的存在。

J:我父亲告诉过我,那样是幼稚的,简单的,没有智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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