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名诗古今谈

时间:2022-07-20 02:54:13

人名诗源于何时

人名诗是在诗句中隐藏古人姓名的一种诗体。它与地名诗、鸟名诗、药名诗等同属杂体诗。人名诗的起源,大约有三说:

1.始于王安石

宋人叶梦得在《石林诗话》卷上中说:“王荆公诗有‘老景春可惜,无花可留得。莫嫌柳浑青,终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盖以文为戏。或者谓前无此体,自公始见之。”时人认为人名诗始于王安石。宋人笔记(《逦斋闲览》(《墨客挥犀》等书中还记载了一则《诗谜》,内藏四诗人姓名,也说“为王丞相所撰”。所以始于王安石之说影响很大,人们谈起人名诗,就会联想到王安石为此中高手。

2.创自权德舆

叶梦得虽然记载了宋人对人名诗起源的流行看法,但自己并不认同。他说:“余读《权德舆集》,其一篇云:‘蕃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势。年纪信不留,弛张良自愧……颇符生肇学,得展禽尚志。从此直不疑,支离疏世事。’则德舆也尝为此体。”(《石林诗话》卷上)全诗二十句,共藏了二十位古人姓名,如以上诗句中的宣秉、石崇、纪信、张良、符生、展禽、直不疑、支离疏。他认为人名诗当创自权德舆,并获得后人的赞同,如赵翼说:“唐人已创此体。”(赵翼:《陔余丛考》卷二十四《以古人姓名藏句中》)成为最有权威的一种说法。

3.始于六朝梁元帝

但其后又有人不同意创自权德舆之说。一是宋王懋说:“仆谓此体其源流亦出六朝,至唐而著,不但德舆也,如皮日休、陆龟蒙等皆有此作。”(《野客丛书》卷十七《古人名诗》)二是宋吴曾说:“梁元帝已有人姓名诗及将军名诗,不始于权德舆也。”(《能改斋漫录》卷二《事始》)他们认为人名诗当源于六朝时的梁元帝。然而我们读梁元帝的《姓名诗》:“征人习水战,辛苦配戈船……经时事南越,还复讨朝鲜。”发现他只是以姓名诗为诗题,诗中并没有隐藏古人姓名,根本算不上人名诗。《梁元帝集》中还有《宫殿名诗》《县名诗》《车名诗》《船名诗》《树名诗》《草名诗》等,也都是如此。因而我们只能说以人名诗为题起于梁元帝,作为一种诗体还不能说源于梁元帝。

比较以上三说,权德舆在唐代虽“不以诗名”,但他的人名诗“不失为佳制”,因而人名诗的首创者当归于权德舆。

古代人名诗

人名诗,顾名思义,诗中须有人名,但并非诗中有人名就是人名诗。诗中出现人名,古已有之。俞樾在《诗中人名》中说,《召南・采薇》中的齐季女,《郑风・山有扶苏》中的子都、子充,都是人名。其后,诗中人名随处可见,如“陵籍生涯懒,嵇康意气”(王绩:《思家》)“幕雨扬雄宅,秋风向秀园”(李郢:《园居》)等,但这些诗都不能算是人名诗。

人名诗是指作者巧用古人姓名,组成诗句以写景抒情,而古人姓名却隐在诗中浑化无痕,产生了一种新的艺术效果。如权德舆《古人名诗》中的“疏钟皓月晓,晚景丹霞丽。涧谷永不变,山梁冀无累”。诗中的钟皓、景丹、谷永、梁冀是四个古人的名字,重组成疏钟、皓月、晚景、丹霞、涧谷、山梁,诸词另构成一幅充满诗情的画面,对仗工整,意境优美,这才称得上人名诗。

巧用人名为诗,自权德舆后,产生了不少佳作。其形式主要有以下几种:

1.镶嵌式

这是最常见的一种形式,就是把古人姓名嵌入诗句中,字面上看不出人名。人名在诗句中另组新词,表达诗人的意旨。晚唐诗人陆龟蒙曾写了一首《寒日古人名一绝)),寄赠友人皮日休,诗曰:“初寒朗咏徘徊立,欲谢玄关早晚开。昨日登楼望江色,鱼梁鸿雁几多来。”(《松陵集》卷十《杂体诗》)写诗人在初冬时节,行吟登望,等待友人的书信,表达了对友人的深切思念。但诗中却嵌入了四位古人姓名:寒朗、谢玄、楼望、梁鸿,读来浑然无迹,令人不能不叹其工巧。

到了宋代,人名诗风行一时,不少大诗人都写过人名诗,如王荆公的《老景》、艾性夫的《人名诗戏效王半山》、黄山谷的《病起荆江亭即事》等。我们且看广为诗话采用的《老景》。全诗如下:“老景春可惜,无花可留得。绕屋褚先生,萧萧何所植。每嫌柳浑青,追恨李太白。多谢安石榴,向人红蕊拆。”这首诗描绘初夏景色,抒发了诗人惜春的心情。诗中巧妙地嵌入了景春、留(刘)德、褚先生、萧何、柳浑、李太白、谢安石、榴(刘)向八位古人姓名,其中刘德、刘向的“刘”用了谐音,刘向还是隔句组成,可见荆公诗艺之高,妙绝一时。

人名诗一般多为五言、七言绝句,长篇巨制是十分罕见的。这非有极高的才力,是难以完成的。宋孔平仲的《萧十六人名》是一组七言诗,共五首,其一日:“式微子叹归期滞,疏钟皓月僧窗睡。满郭丹枫已送秋,李白桃红春又至。缘杨朱户锁娉婷,燕赵壹笑谁相视。红颜回盼能溺人,有若大川无际涣。吾曹操行薄云天,去险就平当择地。严君平昔教诸子,肯向赣江为此事。勿损仁义纵欢娱,力与主张兴废坠。不才强使酬杜诗,搦管能令言鄙志。”这是一首七言述志诗,表达了秋去春来,时光荏苒,读书人不应溺女色、纵欢娱,而要重操守、讲仁义,关心国家的兴废。诗中隐藏的古人名,有微子、钟皓、郭丹、李白、杨朱、赵壹、颜回、有若、曹操、严君平、张兴等。其中有些姓名虽是原字,但词义词性均已改变,如有若、李白等;有些则拆开组成新词表达新义,如“疏钟皓月”“满郭丹枫”等;有些还加字,组成新词,如“严君平昔”“吾曹操行”等,组成方式不拘一格,可为后世作人名诗者借鉴。

2.诗谜式

这种形式是用人名作谜底,让人借助谐音、寓意、联想等,猜出人名,其中有古人名,也有当时人名。

古人名诗谜,如传为王荆公作的一首七言诗。诗云:“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绣帏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三《半山老人》)全诗暗藏了四个古人名。第一句佳人假装醉倒,谐音是贾岛;第二句胸前里面雪白,谐音是李白;第三句隐藏在罗帏中,寓意是罗隐;第四句波翻浪滚,谐音是潘阆。这种诗谜没有相当的文化素养,不熟悉古诗人姓名,是很难猜得出来的。

时人的人名诗谜,《苕溪渔隐丛话》记载说:“元祜间,士大夫好事者取达官姓名为诗,诗曰:‘长空雪霁见虹霓,行尽天涯见帝畿。天子手中执玉简,秀才不肯着麻衣。”’(《前集》卷三十三)全诗隐藏了四位“达官”的姓名。第一句说雪后转晴寒降,谐音韩绛;第二句说走遍天涯见到京城,谐音冯京;第三句说帝王手中的玉版,意为王硅;第四句说身上穿的是缯布,谐音曾布。韩绛,神宗时曾代王安石为相;冯京,神宗时曾任参知政事;王,哲宗时累官尚书左仆射;曾布,哲宗时曾任同知枢密院事,皆一时名臣。这种诗谜若非生当其世,又熟悉朝中典故,也是很难猜得出来的。

还有一种古今结合的人名诗谜。所谓“取古人名而傅以今事”者,用今事去猜古人名。《王直方诗话》记载了一则诗谜云:“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

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诗中说的都是神宗、哲宗两朝的人事,却隐藏了四位古人的姓名。第一句言元祜时,士大夫仿效坡戴一种短檐长筒帽,长筒谐音为东汉名臣仲长统。第二句“君实”是司马光的字,“转官”古称“迁”,即西汉史学家司马迁。第三句致谢的“门状”即拜帖,送给王介甫(安石),谐东晋政治家、军事家谢安石。第四句“潞公”是文彦博的封号,“不曾寒”为温,是唐代名臣温彦博。这首诗用了不少古今典实,运用多种表达方式,暗示古人姓名,其构思之巧妙,用事之准确,实令人叹服。

现代人名诗

现代人名诗是古代人名诗的历史延续,也是人名诗发展的又一高潮。它兴起于抗日战争时期的大后方。据柳元忌《南岳日报》记载,1937年北平大学南迁途中,国立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大前身)文学院有一些教授曾用同仁的人名写诗抒发自己怀抱。如容庚诗云:“从容先着祖生鞭(容肇祖),未达元希扫虏烟(吴达元)。晓梦醒来身在楚(孙晓梦),皑岚依旧听鸣泉(罗皑岚)。”冯友兰诗云:“久旱苍生望岳霖(金岳霖),谁能济世与寿民(刘寿民)。汉家重见王业治(杨业治),堂前燕子亦卜孙(燕卜孙)。”这些诗描述了他们的流亡生活及渴望济世的爱国主义思想。但把人名嵌入诗中颇着痕迹,又在颠沛流离之中,这些人名诗传播不广,影响不大。

1939年至1941年,日军飞机轰炸重庆,一些文化界人士常躲防空洞,久久闷坐,无以自遣,便用文化界人士的名字对对子、拼凑诗句,后又通过讨论扩展成诗。据吴组缃回忆,一次老舍出“大雨洗星海”,叫他对,他对以“长虹穆木天”;一次他出“梅雨周而复”,老舍对以“蒲风叶以群”。这两联后来扩展为两首五律,并加上(《忆昔》(《野望》的诗题。这些诗于1941年4月4日发表在重庆《新蜀报》副刊《蜀道》上,朋友们都纷纷传看,互相唱和。在文艺界的茶话会、纪念会、祝寿会等活动中,大家也纷纷仿作,一时戏作人名诗成风,形成一个抗日人名诗的创作高潮(方锡德:《老舍致吴组缃七封信考释――兼谈人名诗唱和》,《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二期)。

从上面的引文可知,现代人名诗不是把人名嵌入诗句中,而是全用人名联缀成诗,其间不用衬字连接,也不与其他文字搭配组句,且少用谐音双关。像郭沫若的《偶成》:“胡风沙千里,凌鹤张天翼。白薇何其芳,丽尼顾而已。”(《解放日报・报刊文稿》,1995年7月30日)这是一首用七个人名连缀而成的五绝:胡风、沙千里、凌鹤(石凌鹤)、张天翼、白薇(原名黄彰)、何其芳、丽尼(原名郭安仁)。

抗战时期的这种新型人名诗,作者多为文化界一时名流,他们写的人名诗有不少佳作,例如吴组缃的《望野》诗:“望道郭源新,芦焚苏雪林。烽白朗霁野,山草明霞村。梅雨周而复,蒲风叶以群。素园陈瘦竹,老舍谢冰心。”这是一首写景诗,望见野外有城郭、道路、河流,一片枯黄的芦苇在燃烧,雪后的树林在苏醒;烽火照亮了雪晴后的原野,山草着火映红了村庄。另一幅画面是:梅雨不停地下,风吹蒲草,蒲叶成群;一座小园中有几杆细竹,旁有一座老屋。这首诗全用人名连缀而成,没有用一个衬字来连接过渡。一、二句为陈望道,著名修辞学家;郭源新,著名学者;芦焚,原名王长简,即小说家师陀;苏雪林,又名苏梅,著名女作家、学者。三、四句中,欧阳山和草明是夫妻作家,罗烽和白朗也是夫妻作家;李霁野是《简・爱》的译者,徐霞村为《鲁滨孙漂流记》的译者,同为翻译家,其对仗之工巧,真令人拍案叫绝。五、六句中,梅雨为翻译家梅益;周而复为小说家;蒲风(原名黄日华),著名诗人;叶以群即以群,著名文艺理论家,其中“而”与“以”是名中固有之字,可谓神来之“对”。最后两句写景兼叙事,素园,即韦素园,未名社四杰之一,翻译家;陈瘦竹,戏剧理论家,也是翻译家;当时冰心在歌乐山半山腰买了一座土坯房(老舍),屋后有松园(素园),松林中依稀有些竹子(陈瘦竹),称为“潜庐”,老舍常到潜庐去玩,喝酒休息,自然要谢冰心了。这样的诗,除了娴熟的诗歌技巧,没有广博的见闻,也是难以完成的。

抗战胜利后,人名诗则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再未见有人写作了。沉寂了多年,直到1979年4月,全国当代诗歌讨论会在广西南宁召开,代表们在游漓江时,诗人闻山写了一首记游诗:“桂林无晓雪,阳朔有沙鸥。云天藏雁翼,病榻念公刘。久闻山水秀,谢冕驾轻舟。北方冰早化,春满漓江头。”诗中嵌入了晓雪、沙鸥、雁翼、公刘、闻山、谢冕、方冰七位诗人的名字,记漓江之游,有景有情,可谓旧式人名诗重放异彩,也是人名诗的绝响。

古代人名诗虽是游戏之作,没有多少深意,但前人讥为“点鬼簿”,也未免过于贬抑。魏庆之认为此说“不可执以为定论”,当看“用之如何”(《诗人玉屑》卷七),这是比较公正的持平之论。现代人名诗,在抗战时把不同党派、不同文学流派文艺界的人名集合在一起拼凑成诗,亦非无聊的消遣,它体现了文艺界的大团结,不分界限、不分彼此,团结一心抗日,更不可轻易否定。

作者单位:江苏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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