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同志三谈《白求恩》的编辑工作

时间:2022-07-17 08:55:06

乔木同志三谈《白求恩》的编辑工作

我和胡乔木同志有过一次直接的交往,但却是一次难得的受教。

(一)

1964年底,我在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编革命回忆录和人物传记的读物。一天,乔木同志办公室的东生同志在电话中传达,希望中青社出版一本白求恩的传记,以辅导青年学习著作。

出版一本传记,从物色作者、搜集资料到成稿,需要较长的时间,而辅导青年学习毛著是争朝夕的事。正在这个时候,机遇来了。《报》载:为纪念白求恩逝世25周年,总政治部邀请白求恩在华的战友来京参加纪念活动。借此机会,我们特请这批老同志留下来,进行座谈回忆,编辑部派人记录整理。他们欣然同意。参加座谈的有:原晋察冀军区卫生部长叶青山,副部长游胜华;白求恩的译员董越千和郎林;原“模范医院”政委刘小康,医生林金亮、王道乾、陈仕华和警卫员何自新,基本上是当年驰骋在晋察冀、冀中和冀西解放区战地医疗队的原班人马,并由叶青山同志和时任外交部部长助理的董越千牵头。

1965年4月中,回忆录《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土――白求恩》成稿,原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同志为此书写了序言。我们特把清样送给胡乔木同志。

为什么送给胡乔木同志呢?有两个原因:一是选题是他下达的,但回忆录的内容限于白求恩在中国抗日战场的事迹,虽然材料非常可贵,但并不是系统的传记。二是,对出版革命回忆录,编辑部是心有余悸的。早在1956年,中青社推出革命回忆录丛刊《红旗飘飘》,读者是欢迎的。1962年9月,,丛刊第17集登载了一篇写西安地下斗争的回忆:《古城斗胡骑》,文稿请副总理审定,但是康生却说文中的主要人物是叛徒,和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指斥“利用小说”的《刘志丹传》同属于“严重的政治错误”,立即派工作组前来检查。虽然结论是编辑部政治上“麻木不仁”、“上了当”,康生却因此下了一道禁令,说中青社没有资格出版党史回忆录。不但第17集丛刊不准发行,连《红旗飘飘》也被迫停刊。事隔两年多,我们又以回忆录的形式来写白求恩的事迹,能不能出版呢?我们把清样送给乔木同志,一是向他复命,二是请他为此书从政治上“把把关”。

不料胡乔木同志收到清样后,非常支持。

4月20日,他第一次来信,开头就说:“这部清样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很好。”还说,“由于学习《纪念白求恩》的人很多,估计此书是会受到广大读者注意的。”信中又指示我们:“白求恩本人的文字,如果今天还适于公开发表的,最好能选一两篇作为附录”。我们立即去中央档案馆查阅,叶青山同志还提供了八路军卫生部编印的年刊和有关资料,从中选出白求恩日记六则,《在晋察冀边区模范医院开幕时的讲话》,《在冀中四个月的工作报告》和《游击战争中师野战医院的组织和技术》一书的自序。我们正在增补白求恩遗稿的时候,4月28日,乔木同志来了第二封信,问“不知所提建议,哪些能办到,哪些不能?”信中反映出他对出版学习著作辅导读物的迫切心情。5月初,我们把增补后的清样再次寄给乔木同志。5月10日,乔木办公室又来电话,约编辑部派人前去面谈。这就是我和乔木同志一次受教育匪浅的交往。

(二)

5月10日下午3时,我到达中南海西门时,东生同志已经等在门口。我随他走进西门,到怀仁堂附近往右拐弯,过长廊便是乔木同志住的颐园。后来知道,颐园离住的丰泽园、颐年堂和菊香书屋都不远。进了颐园院门,登上台阶就步人客厅。客厅不大,中间一圈沙发,迎面一联,上联是“一心无我”,下联是“四时有为”。字体记得是结构严整、笔力强劲的魏碑,教人意会这是主人的座右铭。

会客室的邻室是书房。这时乔木同志已坐在书桌旁,面前放着书稿的清样。

“乔木同志那么忙,还为我们审读清样,编辑部让我向您致谢。”我遵嘱坐下后说。

“就是因为不忙,才有时间读你们的书稿。”稍停,他又说,“我在杭州养病时,帮助招待所里的服务员学《毛选》,发现《纪念白求恩》这篇文章对他们教育很大,可是白求恩其人其事,他们知道得不多。所以想让你们出版一本《白求恩传》。”往下,他除了问我一些情况外,就对书稿中存在的问题,娓娓道来。我集中精力记录。

通过两次来信和一席谈话,乔木同志从书稿清样中检剔出来的问题和处理办法是:

第一,对白求恩遗稿的编排。他非常赞赏白求恩的遗稿,特别是白求恩在延安会见后写的日记,他说,“这是非常珍贵的”。对在“模范医院”开幕时的讲演,他说,“热情洋溢,思想很好”。白求恩对医务人员说,“你们必须把每一个伤病员看作是你的兄弟,你的父亲,实在说,他们比兄弟和父亲还要亲切,因为他们是你的同志。”乔木同志说,“这就是称赞的‘对工作极端的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的热忱’。这种精神,对任何岗位上的人都有教育意义。”至于白求恩在讲演中强调要学习技术,乔木同志说,“这话还是正确的,我们提出‘超英赶美’,包括学习他们先进的科学技术,而且还说过向敌人学习的话。”他又说:“白求恩是懂政治的,他说过,‘我们要医治被法西斯枪炮所创伤的伤员,我们更应消灭制造创伤的法西斯帝国主义’,这句话至今还有深远意义。”

这样,他对书稿的编排格局,提出了新方案:第一次来信时,他提出选一二篇遗稿“作为附录”,这时他说:“作为附录,对白求恩不够尊重。全书应该分上下辑,上辑是回忆录,下辑是白氏遗稿;标题不要用‘遗稿X篇’,那样容易造成错觉,以为只有这几篇,应改为‘白求恩遗稿选”’。他还说:“《纪念白求恩》这篇文章,是群众中影响最大的文章之一:学习毛著的许多积极分子,都是这几篇文章开头的。不知《纪念白求恩》一文的手稿能否找到?难查,你们不必等”,真是深思熟虑,精雕细刻。

第二,关于注释。乔木同志认为文稿中的注释是为了“便于广大读者”,经他检剔,我们的清样中存在两种情况:一种是“比较难懂的医药名词”,该注的不加注。如“锰剥水”。在第一次来信中,他打了一个问号,第二次来信他告诉我们,“当时曾问过一位医生,他也没听说过,不懂是什么东西,所以我觉得要加注。今天遇到两位医生,一位年轻些的也不知道,另一位年长些的告诉我,他猜想这可能是从日文来的,剥音指(Potassium,Po=剥),锰剥水也就是常用的消毒防腐剂高锰酸钾(或过锰酸钾KMn04,POtaSSiUmPennan2ana-to=P.P.二灰锰氧,灰字也是从钾字来的)的溶液,因此,这里的锰剥水似宜改用现在通用的名词。”二是一知半解,给读者增加麻烦。如文稿中写到“加拿大共产党”时,有时加了(加拿大劳工进步党)的括弧,有时没有加,不但体例不统一,而且意思含糊不清,是说明加拿大共产党又称劳工进步党。乔木同志信中说:“这些地方我都改了,因为劳工进步党的名称只用于1943-1959年这段时期内,与白求恩在华时固然没有关系,与今天也没有关系,用不着给读者增加麻烦。”他把来龙去脉讲清了。

第三,纠正文字上的弊病。他指出清样中有一文,行文中的“改正缺点”,用词搭配不当,指出“这个用法现在用得很多,但其实是欠通的,只能说‘克服缺点’或‘改正错误’,在该文中似应改为‘克服缺点’,当时未改,现因写此信,故一并附告。”堪称一丝不苟。

在这次谈话中,乔木同志叮嘱我说:“编青年读物更加多地注意注释、注解,不要放过锰剥水一类词的注释,这是学习白求恩的极端负责精神,过去我也看不懂。”又说:“很多人遇到不认识的字,跳过去了,下次见了还是不认识;‘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罴字连我的秘书也不认识,要加注,要多做这方面的工作,吴晗同志主编的《地理小丛书》注意了这一点。”

乔木同志的两次来信和一次面谈,使我终身受教。当时,我虽然在编辑岗位上已经11年,但仍然是功底不深,知识不厚,作风不细,比如对锰剥水,我没有如乔木同志那样,追本溯源,甚至一再地去请教医生,而是加上一个引号,表示这是专门名词;对加拿大共产党名称的沿承,没有去查阅史书,因此对括弧里的“说明”一知半解,去留无据,以己之昏昏,自然难以使读者昭昭。面对乔木同志那般缜密周详的思索,精细入微的推敲,虚怀若谷的求知和锲而不舍的治学精神,深感汗颜。

(三)

在这次谈话中,乔木同志还提出了出版青年读物的意见。抗战初期,他到延安时是中央青委的委员,主持过青年训练班,主编过《中国青年》杂志,对青年进行宣传教育是驾轻就熟的。1965年,著作乙种本已由中青社出版,全国青年中已掀起学习热潮;而美国侵略越南的战火已逼近我国的南大门,因此4月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加强战备工作的指示。结合当时的形势,对出版当时亟需的几种青年读物,乔木同志的意见是:

第一,强调出版学习著作的辅导读物。他说是否可以甲种本和乙种本所收的文字为纲,出版一套辅导读物,人物和背景方面的如白求恩传,张思德的故事等;还可以介绍积极分子的学习经验,象雷锋、廖初江、孙乐毅等的心得体会。他说:我读过一本小册子,题目是《给予我一双明亮的眼睛》,作者是盲人,右手指又断了,他用左手摸盲文,顽强地学习毛著。许多人读后很感动,说“我们眼睛明亮,却不好好学习,太不应该了!”但是要有选择,要谨慎。

第二,进行传统教育的读物。可以把、八路军、新四军和红军的英雄传统编一套书,如三大纪律,三八作风,好八连,硬骨头六连等,上海出版的政治工作经验丛书,是总结性的,作为青年读物差一点,不如具体描写的东西好理解。中青社出版的《青年英雄故事》很好,重于写人。有些人,虽然不是英雄,但工作出色,事迹动人,也可以写。用第一人称写,有些话自己不好讲,别人来写,话就好说。可以先在《中国青年》、《文艺》发表,然后选编集子。

第三,出版一套配合战备的读物,题材很广泛。他说:“我看过纪录影片《战地炊烟》,《草原铁骑》,后者写一个中学生,参军后练骑兵,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成为一个好骑手。这些形象的影视材料,可惜没有形成文字的读物。要从多方面选材,比如通讯兵、侦察兵、后勤运输、炊事兵;还有民兵,公安部队;和战时状态下如何应付各种局面,逢山过山,遇水涉水,防空袭,遭突击,这些平时鲜为人知,战时必不可少的知识都应该宣传。”这次谈话进行了约两个小时。

5月12日,我把乔木同志谈话的内容整理成文字,刊登在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内部简报《出版情况》上,上报。后来出版的《胡乔木文集》第3卷第一篇《对出版几种青年谈物的意见》就是这次谈话的主要内容。

1965年6月,《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出版,初版印了30万册。回忆录出版后,我把收集到的白求恩遗稿和纪念白求恩的文章、报告、歌曲等分类编排,准备印成资料汇编,供请人撰写传记使用。董越千同志告诉我,白求恩临终嘱咐,要把他的遗稿、遗物送给加拿大共产党。那时还没有复印机,没有留下副本,我们曾考虑通过中联部或卫生部,请加拿大共产党帮助复制;可惜“”开始,工作中断了。

1975年,我离开了中国青年出版社,到原教育部工作。后来,利用原积累的材料和去加拿大访问时所积的新材料,应福建人民出版社之约,写了《白求恩传略》,王震副主席写了序言。出版后,我曾寄给乔木同志一册,仍然是为了向他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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