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硝烟·眼泪·记忆

时间:2022-07-16 07:10:32

广岛在过去和今天都有着特别的意义。正如广为人知的那样,广岛曾遭遇了原子弹爆炸的苦痛。1954年以来,每一年8月6日在日本广岛的和平公园都会举行哀悼原子弹爆炸遇难者和祈祷和平的纪念活动。坐落于公园一隅的和平纪念资料馆,陈设展出的有关原子弹爆炸后被毁灭的城市景象以及受难者的惨状,触目惊心,悲惨至极。伴随着以广岛和原子弹为主题的文学作品的流传,原子弹爆炸后弥漫于广岛的硝烟,可怕的黑雨以及幸存者的苦难泪水,勾勒出这座城市当年的轮廓。作为世界上第一个遭受核攻击的城市,广岛化身成为了战争的受害者。这座城市给每一位到访者带来的冲击是无以言喻的。充满着历史与现实的纠葛,在硝烟与眼泪中,战争的记忆在广岛被重新编织。这样的记忆不断发酵,影响着当代日本人的历史观。 一

美国投下原子弹六十多年后的今天,除了那些为保留战争记忆而刻意留存下来的建筑,广岛的重建复兴与今日的欣欣向荣,很难将这座城市与战争联系到一起。广岛是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这是不争的事实。在爆炸的瞬间,无数的平民失去了他们的生命,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们也遭受着长期因核辐射造成的疾病的折磨。因此,广岛致力于反对试验与开发核武器。在广岛追悼原子弹死难者的和平祈念馆前的一座石碑上,刻有以下的文字:“我们由衷悼念原子弹死难者的同时,发誓世世代代向国内外广泛传诵原子弹的惨祸,吸取历史教训,建成一个没有核武器的和平世界。”反对核武器成为了广岛向世界发出的最强音。

然而,广岛的步伐就停留在这里――在这里,战争的记忆被重新制造。在广岛,悲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似乎仅仅浓缩为1945年8月6日的广岛悲剧。作为原子弹爆炸的受难者,固然值得深切同情,但其对于历史的认识却缺少广阔的视野。一位幸存者――七十多岁的西村先生向我们介绍他亲历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惨痛经历。在他的叙述中,他说战争从1941年12月8日开始,在1945年尾声阶段,广岛受到原子弹的攻击。作为一名普通日本人的西村先生,还有千千万万的日本人,俨然他们的二战历史观仅仅从1941的太平洋战争开始。1931年日本在中国东北制造“九・一八事变”,为控制东北继而侵略中国做准备。1937年日本开始了全面的侵华战争。如果我们把历史再往前推,1894年日本侵入朝鲜半岛,爆发中日甲午战争。日本的对外扩张首先以朝鲜半岛为目标,这在明治维新后就已经开始酝酿。对外军事扩张和日本国内的工业化并驾齐驱,这是日本崛起的悲剧和惨痛教训。正是因为对历史缺乏学习,尤其是对日本对外扩张侵略的历史缺乏理解,在渲染自己受害者身份的同时,“忘记了”日本曾是罪恶战争发动的策源地。惨痛的战争不仅是太平洋战争,还包括日本对外侵略的“大东亚战争”,而后者在日本的历史教育中被边缘化了。

因此,在纪念广岛作为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同时,是不是也应该同时铭记日本的侵略战争给亚洲各国人民带去的苦难?与二战后德国对纳粹时代罪行的彻底批判相比,因长期执政的自民党的保守政策,日本的国民教育中也同样缺少类似的深刻战争反省。正是因为这样的历史观,日本的政客才敢于否定南京惨案,否认慰安妇。日本人的历史观如果不能坦坦荡荡地正视这一点,不能从曾遭受日本侵略战争苦难的国家和人民的立场考虑问题,充斥着侵略历史光荣感的狭隘的民族主义正在恶化并将继续恶化日本与周边国家的关系。 二

在硝烟和眼泪中,广岛成为了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的象征。但是,如果我们将历史的视野放得更远,广岛的城市记忆中还有不能缺少的另一面。广岛,这座当今的“和平之城”,其实曾是日本发动对外侵略的“门户”。明治维新后的第四年,1871年镇西镇台的第一分营在广岛设立,1888年部队组建成为日本全国六个师团之一的“第五师团”。1897年第五师团形成了包括步兵四个连队、骑兵和炮兵二个连队、工兵和辎重兵二个连队的规模。日后,驻扎在广岛的第五师团直接和间接地参与了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出兵青岛和中日战争。在中日甲午战争期间,广岛曾成为军队指挥的大本营。在这里,召开了“帝国议会”,批准了一亿五千万的军费。明治天皇于1894年9月15日至1895年4月27日在设于广岛的第五师团司令部指挥军队,与中国清政府的军队作战。日本近代的对外侵略扩张就是从广岛开始的。

广岛这座城市的记忆中,在战后对原子弹爆炸后的韩国国籍幸存者的歧视无法被湮灭。据推测,1945年8月6日原子弹被投下的当日有4.5万至5万韩国人生活在广岛,其中大部分人是作为劳动力被强制带到日本的。战争结束后,他们返回了自己的国家,遭受核辐射的他们被长期地忽视。1957年,日本政府通过法案,对原子弹爆炸的幸存者给予医疗健康方面的支援,但是这一政策不包括韩国国籍的原子弹爆炸幸存者。他们当年遭受到核辐射,而长期饱受各种疾病的折磨,却无法接受应有的治疗。一直到1978年日本高等法院判决日本政府为韩国籍的原子弹爆炸幸存者提供必要的援助,这一状况才有所改变。但是,这些韩国籍的幸存者仍被要求到日本接受治疗。2003年经过一系列的法律诉讼,韩国籍的原子弹爆炸幸存者才被允许在本国接受医疗救助。长达半个世纪的歧视终于宣告结束,但是他们遭受不平等对待的悲惨生活却无法被抹去。 三

广岛的战争记忆中,个人是如何被动员并参与到对外侵略战争的内容被忽略了。历史常识告诉我们,军国主义战犯对日本的侵略战争负有责任。那么,普通的人民在侵略他国的战争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由于广岛是日本海外军事扩张的基地,史料显示广岛的市民们被动员起来积极支援日本的对外侵略――军队的欢送、伤病兵的慰问和看护救助,军需物资的生产等战争的后勤保障工作。在军国主义的聒噪下,当时一般的日本国民竟将日本的对外侵略视为“圣战”。中日战争爆发后,1937年12月南京沦陷,广岛市民举行游行,庆祝这一“伟大的胜利”。在广岛欢声笑语的对面,却是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作为个人,或许是战争的牺牲品。抑或,仅仅因为国籍或所处立场的不同成为了敌人。社会心理动力学总是将敌人设想为万恶不赦,因此对“敌人”实施任何残酷暴行都可以容忍,甚至得到原谅和理解。另一方面,战场上的杀人恶魔,回到故里时却成为了慈祥的亲人或和蔼的邻里。在对外侵略的战争中,个人在“国家利益”的感召下,迷失了方向。这是广岛的教训,不仅是对日本的侵略战争的思考,任何其他形式的侵略战争,一定都会以“国家利益”的意识形态对民众进行洗脑。

历史的大是大非,混沌不清。如果战争因双方的立场不同,其评价各异的话,那么反对一切形式的暴力和战争,其本身是具有正当性的,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追求。个人在战争中往往难以辩明是非曲直。但是,这不等于可以混淆和否定历史的正义性。在历史观中失去了这样的“正义性”,使得有些日本人从广岛的惨剧中所能汲取的沉痛教训大打折扣。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2013年8月6日广岛和平纪念仪式结束后,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日本右翼团体在“和平公园”集会,叫嚣“用核武器武装日本”。在这样一个曾遭受原子弹袭击的城市,在这样一个以祈祷和平为主旨的神圣仪式后,打着“言论自由”的旗号,日本右翼团体的这般举动无异于是对广岛受难者们的侮辱,是对广岛和平祈念馆前石碑上的誓言的嘲讽。 四

泪水浸湿的广岛在战后成为了一枚政治棋子,广岛的战争记忆像木偶一样纵。与我一同访问广岛的一位美国友人向我小声嘟哝:美国在广岛和长崎投了两颗原子弹,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日本人不恨美国?是啊,昔日的敌人怎么成为了亲密的盟友?政治方面,冷战的因素使得日美建立并加强同盟关系,日本不仅制定了亲美的政策,还避免与美国可能的冲突。经济上日美紧密的贸易关系是双方相互依赖的基础之一。媒体的宣传和政府主导的教育培育了日本大众的历史观和战争观。在今年上映的长篇动画《ジュノ》中,美国的形象被刻画成为了日本的恩人。原子弹爆炸后,在影片主人公的努力下,美国占领军向广岛派送了医疗救助品。主人公向美国的再三感谢,成为这部影片留给观众的深刻印象。不再非难美国投下原子弹,与其说是宽容,不如说是要切割历史。在日本,很多人认为战争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同时,当代人认为自己没有战争的责任,不愿意再去反省历史而自我谴责。

广岛对核威胁的记忆封存在了1948年。日本深受原子弹爆炸之苦,却在二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积极参与原子能利用和开发。不顾地震多发的现实,至2011年日本全国共建有五十四座核能电站。日本的核能,可以追溯至半个世纪之前。美国在冷战期间为了遏制前苏联,在其盟国大力推行“和平利用原子能计划”。1953年12月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首先跑到联合国去做了一个“和平的原子能”的演讲。为了改变原子能毁灭破坏者的形象,美国进行了大规模、长时间的公关活动。1955年1月美国国会众议院议员Sidney Yates就提议在广岛建立日本第一座核电站。广岛作为遭受原子弹爆炸的城市,在广岛和日本推广、发展原子能具有极大的政治意义。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和平利用原子能”的展览在日本全国展开。在东京等地展出后,1956年5月末展览移设到了广岛。在持续三周的广岛展览中,吸引了十一万人前来参观。曾作为A级战犯的正力松太郎,由于积极而受到美国的青睐,1947年被释放。其后,他利用手中的保守派媒体《读卖新闻》为“核能开发利用”摇旗呐喊,1955年当选众议院议员,1956年1月成为政府原子力委员会的委员长。随着美国外交文书的公开,日本早稻田大学有马哲夫教授发掘的证据显示正力松太郎与美国中央情报局合作,在日本的原子能电站建设的造势中立下汗马功劳。最终,美国在日本的原子力公关取得了成功。1945年遭受原子弹爆炸袭击的日本,十年后国民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广岛市立大学田中利幸教授指出:1956年,70%的日本人视原子力为“有害”,到了1958年这一比例下降到30%。日本民众在接受核能“安全”、“清洁”的同时,忘记了广岛和长崎的历史教训。2012年,福岛核事故彻底粉碎了原子力的“安全神话”。然而,日本自民党的现任干事长石破茂毫不遮掩地表示,开发核能电站是为了保持制造核武器的潜在能力,这是一种潜在的核抑制力。广岛的悲剧,在记忆的制造中被篡改,从这场悲剧中应该吸取的教训被政治和金钱所左右。最近,由于福岛核事故后,反对核电站建设的集会和游行在日本全国空前地高涨。这是前所未有的。但是可以预见,日本国内的财界和政治保守势力不会轻易地放弃原子能开发。 五

广岛就像一个漩涡,在其中我们需要挣扎着去辨明方向。她充斥着张力,不同视角的解说常常互相矛盾。回到广岛寻求答案,是日本的出路。作为无差别的人类一员,我们同情并为广岛的原子弹爆炸受难者祈祷。但广岛“和平都市”的标签,不能掩盖其象征的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的对外侵略扩张的历史。她具有受害者与侵略者的双重身份。广岛反对核武器的诉求,不能掩盖日本对原子弹爆炸中的韩国国籍幸存者的长期歧视和日本大规模发展原子能的现实。福岛的核事故已经是一个警示。日本曲解了广岛的惨剧,从中没有吸取深刻的教训。1945年的广岛如此,2011年的福岛亦如此。正如武藤一羊先生所说的那样,所谓的“复兴”话语是“把危机埋入地下、以谎言覆盖真实的形式推进”。日本国内的一些政治举动,如试图重新解释宪法或修改宪法第9条(放弃战争,不维持武力,不拥有宣战权),集团自卫权的行使等,都是在背弃广岛的教训。与周边国家的摩擦,为政治家提供了最好的扩张军事实力的借口。

我们应该认真审视日本政治上的“向右转”。现任的安倍首相声称需要重新考虑“战争”的定义。2013年4月20日、21日日本副首相、内阁成员和国会议员参拜了靖国神社。此举遭到中国和韩国的谴责,同时国际社会也予以了批评。可是,在日本国内,虽然有不同的声音,但是许多普通的日本人对安倍首相领导的本届政府却非常支持。针对参拜靖国神社,安倍首相自己在国会答辩时,说道:“为了国家而奉献了宝贵的生命,对这些尊贵的英灵表达敬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的阁僚,不屈服于任何威胁,对这种自由应该保障,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日本,在离这里很近的靖国神社,对死去的人的英灵祈福。对于此,被中国和韩国批评,无关痛痒。对于这些批评如果不感到奇怪,我才觉得奇怪呢。我们是在维护日本国家的利益。守护我们历史与传统中的荣耀是我的工作……”这座神社除了供奉有战犯,主要还供奉着许许多多被卷入战争的普通的日本人。所有的政治家的低劣在于以花言巧语蒙蔽公众,日本的政治家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为自己做政治宣传,身为日本的领导人,他应该反思的问题是――为什么在靖国神社供奉的这些普通的日本人民失去了宝贵的生命?难道不正是因为当年日本的军国主义吗?当年日本的对外侵略战争不正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吗?日本反思战争、承认历史错误不仅仅是要取得战争受害国人民的原谅,更是为了本国那些因为战争而失去宝贵生命的普通的日本人民。广岛的原子弹爆炸受难者和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日本人民难道没有资格追问,我们为什么会失去生命?现在的日本政治家们居然还有颜面继续以“国家利益”来蛊惑民众。

广岛的教训不只是日本的,也是亚洲的和世界的。吸取广岛的惨痛教训,避免重蹈覆辙,最根本的就是要弃绝一切形式的暴力。民族主义可以激发热血沸腾,但却是一杯毒酒。广岛的惨痛教训表明:“为国而战”的口号看似激昂,却是冷酷无情,它忽视了具体的人和每一个人的生命。生命是最宝贵的,生命在暴力和战争面前是无差别的,应该受到同等尊重。人类应该努力从根本上避免战争,战争没有绝对的胜利者。我们总要设法找到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只有这成为了共识,世界的和平才有希望。硝烟,泪水中的广岛曾经祈祷着一个和平的日本、东亚和世界,愿当代的人们不要让她再度失望。

翟一达,学者,现居日本东京。曾在本刊发表《行骗的社会逻辑》、《樱花与废墟:日本・2011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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