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宇宙速度(节选)

时间:2022-07-16 04:59:38

第四宇宙速度(节选)

我首先想到的还是“苦闷”这个词。那段日子我过得不好,父亲的突然故去使我一时手足无措。我懂得生老病死这个规律,但一直以来也“只管安心读书”的我还是无法适应突然没有了父亲的生活,像一下之间突然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周围空空荡荡的。面对这样的事故我当时想得最多的就是我以后怎么办,我的学业怎么办。而我的性情也开始陷入了一种沉重的孤僻,我甚至不懂得该如何去跟别人交往了。再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甚而及至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我所料的了。这种迷茫和幻灭的心情就像一个寂寞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

于是我开始不断地看小说,除此之外我别无它法,我必须打发那些令人焦躁的漫长的时间。我开始常常光顾学校的图书馆。因此,虽说这时候已是大三了,虽说早就敬慕沈从文、郁达夫、三岛和芥川等大家的才气,但真心投入地阅读一些真正的作品,我这还是第一次。文字就这样的成为了我的麻醉剂。同时,我又坚持写日记,我觉得这是我诉说和发泄自己心头积郁的最好方法。因此,倘若要说我写这个小说的原因,大概便源于此。它们最初的雏形正是日记本里的那些苦闷的叙述。而在我把它的第一人称改成了第三人称之后,它在内容上就变成了一个讲述一个农村孩子的成长历程的故事了。――农村的孩子是充满好奇心的,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遐想;但农村的孩子也是与世隔绝的,所以当他因为读大学来到城市里,他感受到了城市给他带来的冲击。而在经历了一系列的颠簸之后,他就只想在农村与城市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然后淡漠地看着这个奇怪的日新月异的世界了。他总是在消沉和努力做到乐观之间挣扎。

要把这种庞杂的叙述变成一个真正的小说,对毫无经验的我来说无疑是个挑战。但是,由此喜欢上了文学的我,也真心希望这是一个开始。

引子:另一个我

我一直想写一个故事,于是我便试着写了。只是就要写的这个故事,我从未想过它会来得如此真实。真实得几乎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一样。

在我执笔之前,有一段时间里,曾有一团迷离飘渺如雾霭一样的东西总是不知不觉的盘绕在我的脑海里。走路的时候,在椅子上枯坐的时候,躺下床将睡未睡的时候,它都会翩然而至,悄无声息。我仰首望去,它若即若离,依稀可见它朦胧的面貌。但也仅是朦胧的面貌而已,实际上我是什么都看不得清楚。我想想,我想着会是什么呢,但我想不明白。最初我怀疑是幻觉,我料想自己肯定是疑神疑鬼了。但后来在于一个意外的机缘,我最终还是知道了,那并不是幻觉,也不是什么疑神疑鬼。那团东西与我有关,它竟然是另一个我的影像!而我将要说的这个故事,就是发生在另一个我身上的真实的故事!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的。这个发现令我惊诧不已。

还在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人说,我肯定是得了精神分裂症――总之他们说我的脑袋肯定是出了什么不正常的问题。他们常常拿这类话来取笑我的日常举止和生活表现。我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这样说我,我觉得自己除了沉默一些和比较喜欢一个人独处之外,跟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区别。所以,我对那些说法一直不与苟同,对那些谣言也采取不予理会的态度。我依然过着我自己一如原先那样自行其是、离群索居,而又平静的、没有波澜的生活。

现在,我上大学将近两年了,当初那些人用于取笑我的话却突然地应验了,或者事实就是这样的,那些话原本就是对的,而我认为那是无中生有才是真正的谬误。刚刚就读初中的我就有了精神分裂症的征兆了,不过幼稚、愚笨的我当时没有发现罢了。这一点,正应了旁观者清那句话。

我想,如果我能够早一点理智地、冷静地从混沌的生活状态中站出来,我就不至于犯这个错误了。但是我并没有,我一直都没有采取任何有预见性的有效的措施。

我说我一直想写个故事。早些日子,我正苦于自己想写的故事所需的材料没有着落,我的另一个我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这就是我前面所说的意外的机缘。这时,他不再是一团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迷离的雾霭,我能真切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存在于一个有异于我此刻所在的另一个精神世界里。在那里,他活得比我自由,他可以不受约束地放任他的思想,在宇宙的万物之上翩然起舞,感受和领悟它们的质感和秘密。

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的生命必须寄生在我的身上,与我共用一副凡人的肉体。无论我走到哪里,他就得跟到哪里。否则,他就会像被抽离地面的瓜果和草木一样,终将枯萎、死亡。所以一直以来,他不曾一刻离开我。他与我一起读书,他与我一起睡觉、吃饭、走路、进浴室、上厕所等等,等等。

闻知此情,我震惊万分,窘迫不堪。如此说来,我的一切,我的身体,我秘密的所作所为不都是在他面前分毫毕现了吗?不都是让他尽收眼底、了如指掌了吗?对于自己的隐私竟如此被人肆意地偷窥却毫无知情,我不由得愤怒起来,简直就是火冒三丈了。但另一个我丝毫没有显出慌张拘束的样子,他平静地说,你的身体也是我的身体呀!我们共有朋友,我们共有敌人,我们共有喜欢的人、家庭、亲人。我们有共同的经历,我们惟有不同的不过是思想罢了。然而,话又说回来,我们毕竟在同一躯体上相处了那么多年,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我们的思想有重合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严确的界限…

另一个我这样说着,确实有效地熄灭了我先前的怒火。尤其是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可置疑的真诚,给我胸中的灼热进行了很好的降温。冷静下来后,我对自己说,我不也是占着他所寄生的身体吗?也可以说是我寄生于他的身体啊。一直以来,长期以来,我以为这身肉体就是我一个人的,我想要它怎样就怎样,我对它发号施令,对它为所欲为。其实不然,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不再怪他了,并为自己曾经的行为感到羞耻。

他接着又告诉我,声音黯然、凄苦,倘若他不是被这沉重的人类躯体牵制着,他早就想离开得远远的了。也不清楚将要去到哪里,反正摆脱这躯体,离开这人类,飞出这地球。远离眼前的一切就好,不管去到哪里。

他克制、平缓地诉说着,语调里有默默的哀伤。听着听着,我鼻腔不由得有一丝酸溜溜的感觉,心里忽然潮起一阵不可言状的愁绪。我同情他遭遇,也为他纯朴的、难能可贵的梦想而感动。我不说话,我静静地听着。

这时,另一个我略显绝望神情,继续说道:但是我还是屈服于现实了,我不得不屈服,因为我无能为力。我苦闷,我有我自己的人生经历,我有七情六欲,我有悲欢苦乐,我有我自己的感受和思想,我却不能诉说。作为精神状态存在的我,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看不到我,听不到我。他们日常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不过只是我与你共有的这副躯体所表现出来的表象的、被庸俗的现实扭曲了的东

西罢了。但你除外,这是先天性决定的,就像我先天寄生在你的身体上一样。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真正与我作伴,做我唯一的听众。只是一直以来,我都害怕让你知道我的存在而扰乱了你的生活秩序。我害怕你讨厌我,我害怕我的忧郁会给你带来不快乐。但是,我到底是个懦弱的人,到底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今天我就现身在你的眼前了。你很惊讶吧,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一直都在逃避,现在却忍不住了,但还是不知道你是否乐意……

说到此,他突然把话打住了,强抑着抽泣,仿佛在征询我的意见。我依然不说话,我瞧了他一眼,示意他接续说下去。

我的另一个我,他以他惯有的低沉的语调诉说着那些一直不为人所知的故事。故事里有欢乐也有悲伤。说了很久。

我感慨万端,就像听自己的故事一样。无疑,听完故事,我就喜欢上另一个我了。我并且决定从此往后,我要和他在同一副躯体上情同手足、荣辱与其、和谐共处。因为我们同病相怜。

我征询了他的意见,我决定把他的故事写出来,如同写我自己的故事一样。我想,这个对于我来说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因为我俩有共同的经历。我完全可以从我的经历里去展述这个故事。我现在需要的仅仅是,把自身从大学繁杂的日常生活中干净利索地抽离出来,寻觅一个可以安静地对自己的往事和另一个我的之前的叙述进行回忆、梳理和思考的地方。只要我能办到这一点,接下来的就都会迎刃而解了。

我决定给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取名为“四宇”。

首先声明,这个名字可不是我随意取的,如同我不是随意写这个故事一样。作为我这辈子写的第一个故事,作为以另一个我为原型的故事,我该给故事的主人公取怎样的名字呢?这本是一件应该不算太难,或说还很容易的事,然而在于我(说来这真是一件有着重大意义的事啊),却也真真实实地曾一度为着它排解不开地懊恼焦虑,身心感到不可堪的窘苦。仿佛是面临一件与生命攸关的大事,头脑竟没有任何的思绪。这种情况,就像在另一个我现身之前,我曾苦于寻找故事的题材一样,令我感到窒息的难受。

有一天,我在百无聊赖中随手翻开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我喜欢翻词典,我总是在有闲无闲的生活间隙中随手翻翻词典,已成为一种习惯(如果说它是一种弊病,理应戒掉的话,那么它在可预见的未来也难以戒掉。幸好我不曾听过有人说它是一种病,于是我生命中又少了一种煎熬)。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爱好,那就像初中时代的某一早晨醒来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第一次遗精了并把内裤弄得一塌糊涂了,感到是那样的突然。当然,也很自然。――无意地,没有丝毫预感和心理准备地,随着我手指在厚厚的词典上的胡乱翻动,在书页刮碰的沙沙声中,“第三宇宙速度”这一名词打眼地映入我漫不经心的眼帘。我为之眼前一亮。其实这个词我在中学的物理课上已经学过了,只是多年来我又一直把它忘却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此次看到它,我竟仿佛是事隔多年后在一次旅途漫步中悠忽间看见了自己情寞初开时曾经一度暗恋的女孩的倩影似的。出于这一点,我遂迫不及待地重新温习了它后面的解析。

第三宇宙速度:宇宙速度的一级,物体具有16.7公里/秒的速度时,就可以脱离太阳系而进入其他星系,这个速度叫做第三宇宙速度。

我又想,如果另一个我,或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脱离太阳系,而是要脱离宇宙到更远的地方去呢?当然,宇宙之外是什么呢?是否也是另一个宇宙?我突然想起霍金写的《时间简史》,但那本书我很久以前就看过了,不太记得里面的内容了。我不晓得它是否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当然,如若我真想知道答案,我可以把那本书再度寻来重新看一遍,但此刻的我对那个答案期盼的热情还不到足以让我立马跑一遍学校图书馆四楼的程度。因为我随即又发现了另一种更好的说法,而这个新的说法令那个可能已有又可能没有的答案顷刻间变得黯然失色、无足轻重、无关痛痒。

这个新的说法是:如果另一个我,或我,想要到达人类的足迹和思想都不曾触及的、更为遥远的空间呢?有了这一想法,我于是自己怀着小孩子在山林里发现了野果一样的愉快与满足的心情,暗中窃喜,把能到达这样空间的速度定义为“第四宇宙速度”。我进一步觉得甚有意思,就决定将它作为我将要写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的名字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又为了方便起见,我把它简称为“四宇”。这时,仿佛完成了一件盖世杰作,我有点自鸣得意。

该进入正题了,但我又有一个决定。作为叙述者,在展开故事之前我最好还是先把自己设定为“已经年过花甲,即将到了离开这个世界也未尝不可的年龄”之人吧。尽管我还年轻,我还仅仅是一个在校的本科生。但是,这个故事将是用回忆的方式去展述的,而回忆这东西,似乎更适合年过花甲的人们;此外,我同样担心的是,愚笨的我拙蹩的文笔,说不定会把原本美好的故事弄得罗罗嗦嗦、语无伦次了。然而,倘若我事先还能拿出一点仅存的聪明,先把自己设为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的话,哪怕我写得再乱七八糟、不知所云,我想,有宽广的心的善良的读者诸君也会多少谅解一点吧。反正已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了,我们还要跟他计较么?

――但是,算了,还是算了,多年来我已厌倦过那些躲躲闪闪、闪烁其词的生活了。我以前就是这样的,我一直都是这样,以至我常常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还是坦白为好,上述的两个理由全是骗人的,是十足的谎言啊。那不过是我企图利用被曲解的常识和假意的谦虚以掩饰更深刻更真实更根本的自身存在的自卑心理的小伎俩罢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由于自身严重的生活缺陷和命运多戗,我变得少年老成、未老先衰。我敢说,如果我是一朵花,我就无异于未及绽放却已凋败的那朵:在我的生命中,我无疑是一个地道的心智比年龄过早且过度地衰老的可怜儿。

不仅如此,加上经受太多苦闷,以及陷于长期的孤独不能自拔,我还变成了一个畏首畏尾、患得患失、自惭形秽,对生活卑躬屈膝、缺乏自信的人了。一直以来,我都在否定自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有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存在,真是这个社会的悲哀!我像是一个毒瘤。

但是,现在,如今,我打算在此把它们统统揭昭出来公诸于众,并不是我心血来潮、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而是我经过了种种的慎重的思考。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要知道,我是真的很想从此直面我的弱点和不幸的呀!

1

四宇最近心烦。

他的父亲死了,伊梵也断绝了与他的关系,不再跟他有任何的联系。这两宗事儿,同时映在他破碎空寂的思绪中,浑如朗朗碧空之下突如其来的两道明晃晃的闪电,炙烤得鲜艳柔嫩的五脏六

腑地发响。伴随着失去水分的龟裂声和坍缩声,散发出呛鼻的焦灼气味。味道越来越浓,如同乌云密布。随后,一切令人不快的倒霉事儿都像在暴风骡雨的裹挟之下,冰雹一般向他本已衰弱的身体猛砸而来,僵硬如铁、寒冷如冰。倾刻间,他觉得全身都漫延遍布了无法描述的巨大的疼痛。

这世界,一切都与四宇有仇!

四宇憎恨一切!

一切嫌弃四宇!

四宇痛苦难耐,他愁闷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但周遭空间一片沉寂,并没有声音回答他的问题。末后,他实在想得苦了,憋不住了,便索性赌气地自言自语:终会有一天,四宇会高高地翱翔于一切之上的,会把一切踩踏在脚底之下的。那时,他就可以居高临下、趾高气扬、仰首挺胸,以胜利的高傲神态俯视敌人们求饶之时面露的恐惧、献媚、卑下、懦弱、颤抖……

总有一天,四宇会以胜利者的姿态仰天长笑!

四宇有时刻意夸大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和灾难,进而自暴自弃地从中猎取那种类似绝望和毁灭的,仿佛只有这样的彻底,经历极度的灭寂和孤独,他方可以获得新生。

但从某种程度上讲,四宇又是乐观的。不管以何种的方法,至少他都试着努力去做得乐观一些,以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潇洒一些。他想给别人这样的印象:他还可以独立生活。

一百多年前的一位哲人说过:假如在此之前一个人一直生活在某种危险的幻想世界,那么,这种通过痛苦带来的彻底清醒,就会成为他能救出来的手段。

如今,得于这个历史的验证与吻合,更是助长了四宇的自虐倾向。事实上也是如此,这样他从自虐的过程中获得更多的快乐和希望了。

父亲死掉的那天,四邻五舍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女人们,老娘们,她们都对四宇说:“真的想不到啊,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说时喉哽语塞、声音粘涩、态度真诚、神情悲痛。然后她们用手背或手心拭眼睛擦嘴角,开始抽泣抹泪起来,而逃过手心和手背的泪水则沿着她们布满灰尘和被阳光过度照晒的粗糙的面颊流淌下来。她们大都说不完整那句话,她们都做得比他更伤心的样子。伤心得就像其时死去的不是四宇的父亲,而是她们的父亲一样。

是她们在向四宇哭诉心中丧失亲人的悲痛呢。

不就是还差“死了”两个字吗?他厌恶地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哭哭啼啼吞吞吐吐的。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一年前,那天到医院去看化验诊断结果,他就站在父亲的身边,化验单上白纸黑字写着“低分化磷癌”、“Ⅲ期”,明明白白。当时父亲还把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呢,父亲当时脸上微笑的表情就像是那一刻实现了一个原本就成竹在胸的计划之后的理所当然,欣慰而满足,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掌握之中的样子。

所以,死去,或许正是遂了父亲的心愿呢,不必难过。父亲是找到了一处比这纷扰尘世更好的去处,让他放心地去,也不应该难过,高兴才是。

这是四宇在照料父亲的日子中渐渐悟出的道理,他也终于明白了父亲微笑的含义。

那天下午,从医院出来,他们在城里的街道上闲逛,父亲的手同样放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一对哥们儿,他却始终都感到不自在。整天都是父亲在说话,似乎是安慰他。为此,让他一度怀疑肿瘤不是长在父亲的身上,而是长在自己的身上。

马达的哒哒声和行人的吵杂声充斥整个街道,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四宇至今还没坐过飞机呢,但他可以想象,从高空上俯瞰这街道,必定如同一群苍蝇拥簇一条僵死的巨蛇。周围的空气滞浊而肮脏,令人窒息,真是个沉闷的下午。但此刻父亲还是显得格外兴奋,他咯咯的笑声不时穿破厚重空气的笼罩飘进他的耳鼓膜里。那笑声空洞且令人觉得剌痛。

父亲的笑声如刚下蛋的母鸡,总是迫不及待地烦人地炫耀着。

N市是座新兴的、并还将持续迅速发展的城市。父亲不停地告诉四宇,他以前来过这里,来这里打工,与当时许许多多的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一样。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淌过自豪的表情,酷似民国时代一位年迈的老奶妈多年之后看见自己曾经悉心照顾的而如今已长得高大英俊的少爷之时的百感交集,那种感情难以言喻。――这堂皇巍峨、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背后,不知道曾经浸渗了他和他的工友们多少辛勤的汗水啊:在那灼灼生光楼面上,如今还倒映着他们当初疲惫的身影和焦渴的眼睛呐。

父亲又说――他这次用的是轻俏的语气――那时候的四宇还穿开当裤哩(父亲在这里显然用了夸张的说法,其实那时的四宇已开始上学了,不可能还穿开当裤),觉得鼻涕还是甜的,而那时的N市也正如那时的四宇一样,没有卫生观念,不懂得打扮。总之一句话,那时的N市落后且破烂。

父亲对周边的那些建筑物指指点点的,像个战地上的指挥官。他兴致勃勃地、添油加醋地对他的儿子讲着N市的野史,脸上不无骄傲,神色飞扬。他说,白府井的原地是一个垃圾场,整日被垃圾堆成小山似的,新鲜的、陈腐的垃圾一起散发出奇特的气味,这是一个臭气蒸腾的世界;而沃尔玛那儿原是片菜地,菜地的旁边有一个用蛇皮袋和废木板围成的露天厕所,他和他的工友们平时就在那儿屙屎撒尿,那一坨一坨的屎砸扁了无数的蛆虫,而那一泡一泡的尿射死的蚂蚁也是不计其数。他像一位将军在淡论自己辉煌的战绩,说着说着,咯咯的笑声再次响了起来。

像极了一只不厌其烦的老母鸡!

在家乡,人们不喜欢母鸡的叫声,觉得特别讨厌,尽管它们为人们下蛋。尤其是当人们正在其乐融融地围在桌边进餐的时候,如果哪只不知好歹的母鸡突然肆无忌惮地站在门口震耳欲聋的咯咯叫个不停,这是令人最难容忍的。人们会随手抓起扫帚或拖鞋,愤怒地朝母鸡扔过去,就像是不共戴天。母鸡受了惊吓,遂传过来更加嘹亮更加凄凉的鸣叫声,惶恐地拍打着翅膀,卷起一地的灰尘和鸡毛逃窜到房屋旁边的竹林里去了。而这时候,背后又必会传来人们更加恼怒的吼骂声。四宇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耳染目濡,不知不觉中这也成了他平时对待母鸡的方式。

但这一次,他彻底地原谅了父亲。尽管父亲那咯咯的笑声听起来依然令人难受。

以前,碰到周围的人遇到不幸,四宇总是很自然地就会想到上前安慰,这是他善良天性的使然,否则他会内疚,觉得自己丧失人性,这样他将无法原谅自己。然而,他又天生不善言辞,试图安慰的时候,往往搜肠括肚也才能从口中蹦出几句公共性的寒暄,以及一些慌乱之中自编的无关痛痒的废话,之后就只剩下了傻傻的笑了。受那些励志文章的影响,那时候他天真地认为微笑是一切生活苦难的灵丹妙药。终于有一次,人家实在忍无可忍了,激动之下用词也忘了委婉含蓄一点,急冲冲地说:“你不说话没人当您哑巴呀”说罢,便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了,恢复原先一个人沉思的姿

态。四宇被这始料不及的意外惊得哑口无言,愣愣的站在原地,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压低着头,怅然若失。等到人家回过神来,就轮到他安慰四宇了。

但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按现在的想法,那时是真的不懂事,太幼稚,多管闲事,倘若现今四宇再看见别人伤心难过的样子,他是不会再有当初那样禁不住上前安慰的冲动和热情的了。多年来,随着年龄悄然徒增,他已经练就了如何淡漠地看待别人的喜怒,淡漠地看待自己的得失,淡漠地看待这世间的善恶,因为他已懂得,单薄的他是不能真正给予别人什么的。这是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不可能因着他一个人一点可怜的、虚而无实的感情施舍而变得更加美好;同时,他也希望别人能够淡漠地看待他,每当别人因某事而同情他,怜悯他,他就会觉出有一种东西压迫着他,令他非常难受。于是他就想逃跑。除了逃跑,他别无它法。面对别人的好心,他总是显得手足无措,甚而及至忐忑不安。

现在父亲不停地说话,是为了制造轻松的气氛好让他别那么伤心罢了。但他却不懂得接受,更不知道如何去适应。他为自己辜负了父亲善良的用意羞愧不已。

医院前面是一条马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桃源路,听起来就像是一条通往仙境之路。沿着桃源路朝西走到尽头就是宽阔的河堤,河堤上汽车呼啸而过,都像在追赶着即将逝去的什么似的,匆匆忙忙。只有四宇和他的父亲才显得漫无目的,在那些呼啸而过的汽车旁边缓慢移步,就像是两个笨拙的皮影造型,奇特而清寂的点缀其中。父子俩沿着绵延的河堤闲散地走了很久,直到河堤两旁的路灯像夜里出来猎物的野狼的眼睛放了光,他们才又踏上走回医院的路。

入夜的空气过滤了白昼的喧尘,变得微风舒爽,清新宜人。路边稀稀拉拉的枯黄的树叶,在空旷的水泥道上犹犹豫豫走走停停,在路灯下变幻出不同的阴影,阴影不竭地追随着叶片。四宇有意无意地把滚过他身边的叶子踩踏在脚下,看它们毫无反抗之力地变形、破碎。

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四宇差点就跟值班的护士吵起架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当时他从河堤回来之后在医院的公共浴室里潦草地洗好了澡,就与他的父亲斜倚在那张狭小的病床上,两人无语,看看病房里的其他病人,看看病房的天花板、墙壁。各有所恩,有时也什么都不想。那护士突然进到病房来,问他是哪里的。她的意思是病床上是不能睡两个人的,而你的父亲又能自理,倘若家就在附近还是回家睡吧,不必担心。护士也是出于好心。但在一切都很安静的情况下突然听到她不期而至的声音,他就心烦意乱。无端端的心烦意乱,一股强烈的莫名冲动在他的体内迅速膨胀起来,激烈地冲撞,脾气也因此变得爆燥起来了,缺乏理性和冷静,认为那护士真是没有人性,要把他从刚刚得知患了绝症的父亲身边赶走。所以,他回答的语气里充满了火药味,厌恶地反问道:“很重要吗?”那护士愣了一下,她想不到会这样。但随后她还是面带着微笑,很有礼貌地向他解释了一番。

但他仍是一声不吭的,因为他实在讨厌那护士的笑容。

而事实上他当时也有个想法,他成心想吵一架,好发泄一天的压抑。但那护士的笑容却若无其事地把导火线浇灭了。他很无奈,紧接着反倒觉得有些窘了,于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病人都睡了,那护士又来到病房里,轻轻地拍醒俯伏在父亲身边的四宇。他睡得很浅,一天的疲惫使他眼皮沉重。他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狐疑地看着她。她微笑一下,示意他跟她走。他也不多想,只瞄了她一眼,就站起来跟着她走了。不一会儿,她把他领到一个空的病房里,并抱来寝具,告诉他就在那儿睡。然后又悄悄的说“要小心哦,给巡夜的领导发现了可要收住宿费的。”说罢,她走出房间,那样子就像是背着大人做坏事的小女孩。

他望着护士离开的背影,想起之前自己对她无理的发脾气,而她现在却不计前嫌,一股酸酥就涌上他的鼻腔。他甚至未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庞呢。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一切都不如人所想。

次日,天还没有亮,他就早早地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身体因着前一天的劳累,依然感觉很不爽,但眼皮不再有昨晚的沉重了。他环视四周,这是一间一个好心的护士偷偷为他免费提供的空病房。回忆这一点,他的心田又仿佛被什么小东西忽地跌进去了,潮起一阵飘忽。他怅然若失地在床上枯坐了一会儿,然后下床走出门去。

他来到父亲的病房,轻轻推开门,不让发出一点声响。病人们都没有醒过来。于是他又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打算等父亲醒来,但等了好一阵,父亲依然未醒。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病房。

医院过道尽头,值班室里传出护士们的窃窃私语,大概是正在谈论某个轻松的话题以消减值大夜班带来的困意。不时发出带着刻意抑制音量的爽朗笑声的那个,听起来很年轻活泼。“也许年纪也就与我差不多吧”,他这样想着,困意消减了许些。

偶尔响起不知哪间病房传出的咳嗽声,回荡在早晨医院荒芜的走道里,显得格外旷远和洪亮。

公共卫生间设在走廊另一头,他刚踏入门口,点着的熏香渗杂厕所的臭味就扑鼻而来,味道浓烈而模糊。解手中途,一阵不能自己的抽搐由膀胱深处迅速流窜全身,令他不禁哆嗦起来,随之脑袋也宛如被一瓢清水泼洗了一下,顿时又清醒了许多。解手完毕,他拧开盥洗盘上方的水龙头,合起双手捧来凉水轻轻地敷了敷脸,在镜子面前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因为昨晚没洗头,所以头发摸起来有些生硬、黏结,但不是很乱。他又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布有几丝血丝,揉了揉,并不能除去,只好放弃。

他从卫生间里出来走到走廊边用双肘拄在栏杆上,通过这个姿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街道,他很惊讶街道都湿了。但不是很湿,即使是洼陷的地方也没有蓄水,倒像是洒水车快速地洒过的。他想,但洒水车是不会那么早的啊,一般最早的时候也要等到晌午以后吧,那样洒起也才有效果。必定是昨晚下雨了,只是很小很轻,要不,整晚难以成眠的他怎会感觉不到呢?

此刻,天空已没有先前他刚起床时看到的那般灰沉,东方的云儿泛白,要出太阳了。

浑浑噩噩地从医院中走出来,望着街道上湿一块干一块的,他心里再次确定昨晚下了雨。

清晨的雾霭穿过路上的落叶和零零落落而行色匆匆的行人,大大方方地爬上街道旁边的房顶、门窗、报亭,绕过整排整排的绿化植物、电线杆和雕像,漫天遍地蔓延。

片刻之后,他走到一处十字路口面前,站在那儿踌躇不前,定定疑视斑马线上忽忙或悠闲的脚步,若有所思,仿佛在寻找什么。斑马线上不断走过棕色黑色的皮鞋、红色紫色的高跟鞋、系带不系带的休闲鞋、白色的运动鞋……数不胜数,色彩纷呈,粉墨登场,让人目不暇接,像电影大屏幕上

专为杂踏的脚步特写的镜头。这时,一双深蓝色的靴子进入了他的视野,这原本没什么特别,但它迟疑地走到斑马线中央又急急地转了回去,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这吸引了他。他猛然抬头,但见一团黑色正渐离他的视线远去,留下一簇雪般的长发在晨风中淡淡地拂动。他突然羡慕起那团黑色的颜色来,他妒忌那团黑亮的颜色竟有明确具体的目标,让她有方向地加快了脚步。

四宇把目光收回来,望了自己木立在地上的双腿一眼,然后又翘首环顾四周,如迷途的旅人在黑暗中希望能够看到前方有引路的灯光一样张望着。

但他什么都看不到,看到的他都觉得毫无意义,他怔怔的茫无头绪。他很诧异这崭新开阔的城市比起家乡的山里更难寻觅好的去处,整座城市就像是利用高科技制造出来的一座迷宫。他想起昨天和父亲到过的河堤,于是他昂起头大力呼吸几下,把双手插在裤袋子里晃晃悠悠的向河堤走去,撇下喧闹的市区在身后渐渐变得渺小。

河堤上老人们在晨练,做着缓慢又机械的动作,而他们脸面上的皱纹折射出了耄耋之人特有的祥和的幸福和无奈的落寞。

又过了些时候,清晨的太阳开始变得灿烂,煦暖的阳光照在水面上、树木上、建筑物上,还有远处的田野里。先前天边柔和的朝霞被此刻扎眼的辉煌所代替了。到处都是很多人走来走去的气息,树木叶尖上的露珠已经被蒸干,吸了热的叶片疲软地下垂。

安静的空气暗中被注入了一种无形的涌动,一片蠢蠢欲动的气息。

四宇张眼四望,他想在这些气息中找出某种熟悉的东西,以让自己不觉得那么孤独。但他还是什么都找不到,尽管他身处其中。他想,他不属于这座现代化的城市,连过客也算不上,这城市原本与他扯不上半点的关系,他不过是无意中开错了一扇门。

他不过是一只快要饿死的老鼠不知所措地站在这个崭新而又宽阔得没有方向觅食的世界的门槛上,看着门里又望着门外,不知进是好退是好。眼睛直勾勾的,如同一个人站在最活泼年轻的年华却不得不眼望着衰老过早地向自己逼近一样,凄切无神。

只剩下脑子一片空白。

――哦,N市啊,你这个昔日衣衫褴缕的流鼻涕的小孩哟,如今已是一名血性男子了,气宇轩昂、朝气蓬勃,为开创美好的明天,正激情昂扬地在康庄大道上义无反顾地阔步前进呐!而四宇,一个对一切事物有着天生的敏感的男孩(这敏感源自于他长久封闭的内心,形成于一个人长久以来的独自对话),他此刻感觉自己和这个城市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和这个世界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他是那样的孤独。

孤独的男孩向河滩走去,他踩在缓坡的草地上,草叶在他的脚下发出温柔的声音。他不紧不漫地拾起河边的小石头,心不在焉地往平静的水面抛去。石头穿过早晨透明的木兰花一样浅黄的光线,闯开水面,激起晶莹的水珠。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张的波纹,给他带来了一天的纯真的乐趣。

2

敏感的人都有极强的好奇心。这并非胡说八道,很多的书上都以不同的方式不约而同地表达了有类似的发现和观点。而事实上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实例。好奇心与敏感是双胞胎,它们总是相伴而生。一直都是这样,从不例外。

但四宇是个例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某一日,他感觉自己变了。他只是敏感,而不再好奇。面对陌生的环境,面对新出现的事物,他由最初的好奇,总是有探个究竟的冲动,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就演变成了一种随遇而安的麻木和淡然了,对什么事情都难提起激情。而独自剩下的敏感,不过如同在一问明亮的房子里点燃的一支蜡烛,成了多此一举的东西,并不能实际地带来什么。偶尔的不期而至,还成了平静心情的一种累赘和挂碍了。

有人说,巨大痛苦的经受者能够以一种可怕的冷漠看待外部事物。如此看来,未必不是道理。

四宇过早地用一副慵懒怠惰的姿势迎接了他剩下的人生,同样,他也是用了这副慵懒的姿势开始了自己的大学时代。只是这个现实一开始被“大学升学”这样庸俗肤浅的一时的虚荣的快乐所掩没,隐秘地潜伏在暗处,令人暂且看不见它。但是他知道,每当他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就像是一个营养富足的胚胎,终会在将来的某一天长大,变得强壮,然后拥有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影响甚至控制他的生活和人生轨道。

如同宿命一样。

现在,他来到远离N市的Y城就读已一年有余了,父亲黯然的死去,伊梵决绝的音信杳然,正好为他那慵懒怠惰本性的质的飞跃提前提供了绝好的契机。它的胎儿猛地吸足了所需的营养,正奋力地冲破逼仄狭窄的子宫。终于呱呱落地,就像一个孕妇受到意外的大的刺激之后的早产。尽管早产,但他还是在它第一声的啼叫中就已分明觉出一阵随之逼近的巨大无比的热力了。面对铺天盖地如龙卷风一样强劲的热力,他感到非常孤独无助,感到非常绝望。

“随它去吧”,他对自己说。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好奇和好胜的性情。

而只有让时空倒转,回到初中前后的那段时期里,如同生理,才是四宇的好奇心成长发育最迅猛的黄金时期。这期间,他的思维异常活跃,每天过得激情四射。这期间,他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镇上初中校园的大门口旁有个小商店,小商店里头有个光线永远到达不了的昏暗的角落,那儿层层叠叠摆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小包装。奇怪的是,四宇没见过有哪位男生买过那种小包装,在他的身边连听说别人谈论那是什么东西这样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在男生群体里,不买不过问那些东西已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至于在他看不见的背后,他不知道事实是否真的就是这样,他从来也没有打听过。但尽管他求知心切,他却也自知不便冒然前去问个清楚,所以只好暗中静察了。结果他发现女生们买那东西时总是低声细语,话语不多,尽管如此,那售货阿姨也总能心领意会地从物架上拿下令她们满意的那一包。从不见女生们对那些东西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

这太蹊跷太神奇了,她们必定是用一种她们之前就设定好的暗语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交易。看吧,即使是那位平时说起话来总是喋喋不休、口若悬河的女生,在那一刻也变得温柔娇驯的模样了。

特别是有一回,四宇到商店里买作业簿,正好那女生在买那种小包装,于是他扭头看了她一眼。看见他看她,那女生的脸唰地就绯红了,看起来猝不及防样子,她好像害怕他突然跑过来把她那包小东西抢过去看个究竟似的。他想,她肯定是担心计划被破败了,担心天机被泄露了。她手忙脚乱地把小包装塞进一个黑色的小塑料袋里,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商店的门口。

但事实上,四宇并没有追上去要把那小包装抢过来,他连那样的打算和念头都没有。他没有这个胆量。只有那女生突然红透了的脸,刹那间真真切切变成了

一团不停蹿跳的大火焰,猛然闯进他那好奇心的火药洞里。从此他的好奇心就像宇宙爆炸一样被无限的膨胀了。

那个角落同时也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岩洞,它的周围时刻弥漫着吸引他前往的诱惑。他的好奇心被它紧紧地吸附着,就像是铁片被磁石牢牢地吸着了。但他又鼓不足勇气阔步地上前探究竟,所以,“探个究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仅是他一个人奢侈的愿望和底气不足的“决心”罢了。就像某种危险物品,不可过多地暴露和触碰,被他默默地不为人知地埋藏在内心的深处。

这真是一种煎熬啊。

后来,又因于一次偶然,令四宇对父母的卧室也充满了向往。他在那儿发现了一个秘密,让他汗毛倒立,那是他不曾经历过的。父母的卧室简直是一座取之不竭的丰富的矿藏,他每次进入都得到一次全新的体验,而每一次全新的体验又都给他一次深刻的触动。

是这样的,父母的卧室里竟存有不少的书刊杂志,或放在床头,或摆在柜台上。很意外,反正他想不到,到头来是那些书帮他解决了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也就是说,学校商店角落的秘密终于水落石出了,这令他感到很惊喜。但话说回来,若是那些书单单解决了这个问题,单单满足了此前的好奇心,还不足以让他如此激动的。他之所以如此持久地激动不已,是因为随着阅读的增多和深入,他在书中又发现和解决更多的问题了,使他的好奇心得到了不断的满足。这一点,就好比一个人登上了山顶之后又发现了更远更多的美丽风景,这是他始科不及的。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令他明白了这样的一个道理:如若他又站在远处的风景那儿,他又将会看到更远的风景。如此推进不止,他这一生就会有看不完的风景啦。

他觉得一切突然豁然开朗起来。

书里写有十三、十四岁男孩女孩的问题,也写出三十、四十岁男人女人的秘密。对于自己的理解和领悟能力,四宇历来充满信心,或许他就是个并不懂得谦虚的人。但当他在书里第一次看到“”这个词的时候,他无奈也得承认,他一时间亦不知所云,如坠雾里,觉出一种悬空感,找不到落身之处,方向感模糊。这是一个全新的词汇,他不曾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读到过它听到过它。他觉得这个词汇肯定拥有一个不寻常的含义,因为尽管它是挤塞在一堆密密匝匝的铅字当中的,但在他的眼里,它依然显得多么的鹤立鸡群,多么的不可一世和为我独尊。它像是一位战败的将军没在众人里,他孤傲的气质和冷峻的眼神出卖了他,他一眼就把它给啾出来了。

这得归功于他天生的敏感,让他拥有敏锐的直觉。

四宇又接连翻了数本杂志,有目的翻阅令他心情愉悦。但处于这样并不光明正大的境地,又让他无法做到从容不迫,他的手指都有些颤抖起来了。他快速地看着文章,一篇接着一篇,然后他战战兢兢地根据不同文章的不同意境综合起来进行比较分析,他终于得出了“”这一词语的大概含义。他几乎失声叫了出来,情绪异常焦燥不安,异常激动,他心里的话语像只惊恐万状的动物哀哀地、颤抖地不断重复:“我的妈呀”,“我的妈呀”!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承认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

面对这个新词汇,在经历重重心理挣扎和排除种种的不可能从而再进一步确定它的含义之后,他实在再也没有之前结论的余地和能力了,他感到非常绝望,他发觉自己全身都在严重地发颤,额头冒出了冷汗,喉咙焦渴。最后他简直气愤了,他感觉自己都被欺骗了,一直都被欺骗了。真是怨气难消。但转念他又觉得不能尽是这样想,应从多角度去看问题。其实他是胜利了,这是一种不会得而复失的永恒的胜利。他掐指一算,他的人生已经整整十三个春夏的轮回了,原来之前一直生活在密遮的皮鼓里咧,生活在大人们专为小孩子制作的皮鼓里咧。大人们不曾告诉他们,在这皮鼓的外面,还有如此奇妙的世界。大人们为自己小心冀冀地建造了一座密室,刻意地把像他这样的小孩排斥在外。关于密室的存在和里面的内容,他们总是保持缄默,只字不提。然而当下,由于大人们的疏忽,他终于揭穿了他们的秘密了。更令人解气的是,这并不由得他们愿不愿意。于是他发誓,在以后的日子,他还将用更猛烈的姿态闯进大人们设置的。

谁也阻挡不了他!

真真切切地感觉自己的身体震颤不止,歇斯底里的呐喊在身体内不停地进行,四宇还是第一次。十多年了,他是多么的蠢愚啊!温顺地活着,自以为舒适,无忧无虑,其实不过是一只傻兮兮的井底之蛙。如今好了,终于醒悟了,看穿了啦!

四宇的那种胜利感越来越强烈,喜愉和兴奋来得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他扔下了书本,跑出了父母的卧室。他站在门外,逃出囚牢站在新的世界面前,呼吸清新的空气,沐浴明媚的阳光。他振起双臂,目视远方,面对崭新的世界,怀着快乐无比的心情,准备了开始新的征程,寻找关于“”的一切。

他不再是任由大人们蒙骗的小孩子了!不再是了!

总的来说,那些书让四宇获益非浅,它们让他知道了商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原来就是女性来月经时用的卫生巾,让他知道了男人和女人之间存有“”这么一回事,除此之外,诸如、安全期、、高潮这些新的词汇也源源不断地在他的面前涌现,他深刻地记着它们,永远不会忘记。它们就像是一直埋藏于地表之下的宝藏,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发现了端倪,而随着他不断的深一步挖掘,越来越多的就晃亮地暴露在阳光之下了。每发现一个,他的心脏就狂喜地突跳一次。在那段时期里,因了心脏总是有足够的运动,他血管里的血液运流得尤其地通畅,心情也格外的舒爽了。

他甚至相信自己能够看破红尘了。如果把生活比作一个女人(若要他非得为生活在男人和女人之间选择了一个比喻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女人,他总觉得生活与女人有很多的内在的共同特征,是一种纯粹的直觉,说不清楚,但它又是那么的强烈),他觉得这个在他面前的女人是的,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她的手臂、她的腰、她的小腹、她身上的每个器官、肌肤上的每个斑点、黑痣、每条皮肤的折痕、皱纹,都在他的眼皮下暴露无遗,清晰无比;他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她心跳的次数,血液流动的速度:她的一蹙一颦,她的喜怒衰乐,她心里那怕再轻微细小的颤动,也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总之,他无所不察。

他看透了生活。

他每天心平气和地过日子,他开始变得能谅解脾气暴躁的人们,对那些态度恶劣的人们的行为也总能一笑置之。他走在校园的小道上、坐在教室里、睡在床上、蹲在厕所里……不管在哪里,他都有一种无比的优越感,总能以凌空的姿势俯视一切,以怜悯的眼神看待众生。在他的眼里,世间万物皆处于混沌懵懂的状态,麻木地、怨天扰人地、机械地做着幼稚可笑的事。只有他,每天才可

以超凡脱俗地看书、写作业、做练习……他周遭的一切都是未经开化的生灵,需要他去发现、去引导、去拯救。此刻他就是救世主!是上帝!是耶稣!是圣人!是超人!

没有什么比这感觉更奇妙的了!

那个以前说起话来就总是喋喋不休像是再也合不拢嘴的女生,自从那商店事件之后,她再从四宇身边走过,不再神采飞扬了。她发现他在看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凶巴巴地朝他吓吼:“看怎么看,没见过美女呀!”而是马上变得脸红耳赤,像是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却不料偏偏又被他看见了,从而遭受了重大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痛苦和委屈的水蒸气从她那涨红的脸颊、脖劲那儿的毛孔里袅袅升腾,她眼帘低垂,压下头,把头埋向胸部,匆匆地从他的身边逃也似的赶了过去。

他觉得她很可怜,这与他有关,于是他想走上前去,想用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师开导一个受了委屈的学生那样贴心的语气,对她说“你不用害怕,那不是你的错,不要躲着我,那是正常的生理现象,那跟困了想睡觉,憋着了要尿尿是一样的道理的。说你不要这样,我更喜欢你以前的样子。”他也想过要不要顺便告诉她,其实那跟男人和女人长大要也是同样的道理的,但他终究未说。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没有足够的胆量,他只是一个人在心里想而已。这让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类似见死不救的错事,并为此自责不已。他从此再度看见那女孩低着头从身旁路过,身上的肉便像是被人活生生地撕下了一块似的,难受不堪。这件事成了他日后久久难以释怀的遗憾。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顺利,无比的优越感让他满怀信心地期待每次考试的到来,满怀信心地走出考场,满怀信心地等待成绩的揭晓。初三结束了,他轻松顺利地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虽说高中期间由于种种原因,他开始变得厌恶枯燥的校园生活了,生活中一些无可避免的甚至理所当然的小小挫拆,也曾让他有过辍学的念头,但初中时期在父母卧室里所磨练出来的记忆力以及所积累的优越感,始终支撑他就要倒下的意志,并渡过了一次次的难关。于是高中毕业,他又考上了大学。

独自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也常常自觉前途无量,而每当这时,他就仿佛看见教过他的老师对他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同窗过的同学们投来羡慕的目光;而他,则是阔步地走在一条花拥锦簇的道路上,道路的前方挂着等待他前往采摘的可以光宗耀祖的瑰宝。

他意气风发地前进,那种自我优越感就像是太阳的光束,无边无际地漫延着,把他包围在中心。而他就是那个无与伦比的光源。

直至上了大学碰到了叶艳影。

叶艳影就如同一面赫然耸立在大道跟前的坚厚的岩墙铁壁,他身上发出的光束延续至此戛然而止,统统被无情地齐刷刷地折断了。

叶艳影说:“在我不知道处女膜是什么回事的时候,我便没有处女膜了。”

说完这句话,她甜甜地朝四宇笑了一下,她说话时的语气就像是饭饱茶足之后闲谈别人的趣事,就像不过是谈论今天的天气不错或告诉四宇今天上午她买了一件衣服。她挨近他的身边坐下,怡然自得地自顾抬头看着天空。她那看天空的角度很散淡,甚至让人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蓝天上那些正在随风飘荡的白云。

看样子她是不在乎他听了她的话之后的反应的。

四宇定在那儿,目瞪口呆,他好不容易抵制住了那股突然来自内心深处的强烈冲击,才报以她一个勉强的微笑。但微笑背后他同时听到了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一声咯嘣的脆响。那响声如地震和雷鸣的最强音一般,令人还未来得及作出任何的回应,已把人震得粉碎。太出乎意料了,他对此没有丝毫心理准备,让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山外有山”这句话的现实意义的人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

细细的眼眉,坚挺的鼻梁,修长的手指,就是这样一名女子,驾驶着“处女膜”这样一个挑眼的、弥漫着浓烈气息的名词,竟然是如此的驾轻就熟、如鱼得水;她神情是那样的自然,不带任何邪恶和不洁。而面对一个并不甚熟悉的男子突然地说出这样的话而心不跳面不改色的,或许这世上唯有眼前这位女子能做到了。

其实四宇心里也明白,他只是不肯轻易地相信,通过如饥似渴地饱览了父母卧室里那么多的成人书籍而自持阅历丰富、思想开放、观点超前的他竟然受到了眼前这名柔弱女子如此严峻的挑战,至少,从心理和气势上说,他已输掉了这场无意间的交手了。多年来的优越感就这样的骤然变得黯然失色,无论怎么说,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件令人难以平静地接受的事儿。

所以他接受事实还需要一点时间。

如今四宇已经记不得他和叶艳影当初是怎样认识的了,或许事情根本就没他想的那么复杂。说不定是那天,叶艳影正好发觉那句话放在心里憋得慌,或只是莫名地高兴,想把那句话说给某人听,而她正好看见他一个人在草地上无聊地枯坐,也正好他看起来还不算令人讨厌,于是她走过去,说“我没有处女膜了”。而那时,又恰巧他在读初中时就已认得“处女膜”这个词了,于是也顺便记住了这个说自己没有处女膜的女子了。

后来他又想,其实当初两人是怎样认识的一点都不重要,只是倘若日后回忆起来有需要,姑且就算是从那句话开始吧。

上一篇:今天想到一定要去做 下一篇:报恩路上“忘”了生命:四个大学生的“英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