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配”县医院,颠覆学医观

时间:2022-07-16 08:34:23

“发配”县医院,颠覆学医观

大三下,我们专业的80人被随机分配到4个临床实习基地,进行一学期的临床实习。实习基地的条件远不如我们学校附属的三所三级甲等医院。这类的县医院,我们很多毕业后不会去的,我抱着对基层医院的一切极端挑剔的态度跨入县医院大门的。我完全没有想到,离开时,我会对这里的医生、病人和实习生们,充满不舍和感激。

高材生要回家乡

文雄是我在消化内科遇到的实习生,他来自省内的一所二本学校。虽说是八学制(即本硕博连读),但由于学的是中西医结合,相比纯正的西医临床,他多少是有些受冷落的尴尬的。文雄对中西结合的前途毫无信心,打算随大流考西医临床的硕士,他的目标是成为我们学校肛肠外科某位老教授的门徒。所以,他对我不免亲近些。

文雄为人幽默,很好相处。都是快毕业的人,聚在一起自然就会聊到就业。我的计划是考研。

“你的本科文凭已经够硬啦,还去考研?”他很不解地问。

我不以为然地回答:“本科生就回县里咯,现在哪个市医院不要博士?”

“回县里不好吗?”

我摇了摇头:“从没想过。”

由于县医院的规模不大,所以在科室实习多半比较轻闲。总有实习生找借口迟到早退,工作氛围略显松散。慢慢的,我发现了不同学校的实习生各有想法,话多的、爱找老师聊天的多半是想要留在这家医院,文雄的同学普遍是这种。不过,文雄比较另类,他喜欢穿梭在病人之间。

每当新病人入院,我们这些实习生要给他们做些常规的检查,像心电图、测快速血糖等,对大家来说都不难,我们做完检查很快就离开病房。如果医生有要求,我们会询问病史,填写病历。因为县医院收治的病人病情比较单一,若有疑难杂症拿捏不准的很快会转到上级医院,所以我们问诊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程式化的。可文雄却很看重问询,无论是现病史还是个人史,他都完整地记录下来,简直可以当做教学范本。

有次,接诊了一名年轻女性,是腹痛查因。因为她以前多次因胃溃疡在这里住院,医生对她的病情可谓了如指掌。就当医生准备按照先前的诊断进行治疗时,文雄突然说了句:“做个尿HCG吧。”大家一愣,我突然想起在课上老师曾说,对于腹痛的年轻女性,一定要及时排除宫外孕的可能。原来,文雄已经了解过,她曾因宫外孕做过人工流产。虽然检查后HCG呈阴性,但是我们对文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警觉充满赞赏。

慢慢的,我发现文雄的基本功相当扎实,他甚至比我们这群自以为是的名牌大学生要出众很多。大学5年,他连续拿过4次国家奖学金,几乎没有离开过年级第一的宝座。学习之外,他还通读哲学类的书籍,谈起黑格尔时那份熟络劲儿更能让你反思自己的狭隘。发现这些后,我不免为自己先前的夸夸其谈、恃文凭傲物的自大感到讪讪。

我很好奇他这样一股脑儿努力着变优秀的人,以后会奔哪里去,去我们学校三甲医院?于是我问他:“以后你打算去Y医院吗?”文雄正在书写病例,他抬起头很自然地回答:“不会啊,我要回家乡的医院。”

他的家乡是一座不太知名的县城。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我穷追不舍地问:“可是,你不说要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吗?不是为了留在附属Y医院?”

“去高处学习,去基层服务嘛。”他故作官腔打趣,然后认真地说:“在基层能更近地接触病人啊。没有那么复杂精妙的仪器,就单纯地用手中的听诊器,直接从病人的身体上得到答案。”

我被他的答案惊得一震,直赞他有大师的气场。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回县里没什么不好,病人虽然少,但是你可以全心全意对待每一个向你求助的人,他们尊敬你、相信你,这难道不是作为医生追求的价值?”

我被这番话感动了。我习惯了不停地向前看、向高处看。通过努力来到大城市求学的我,努力学着做个都市人,一心想逃离家乡。小学时,我们曾在作文本上写下过梦想:“长大后,我要当一名工程师,为家乡建造高楼大厦??”很多年后,我们长大了,梦想却变味了。

克制着波动的情绪,我再一次问他:“如果你去了霍普金斯大学(美国医学顶级学府,也是他梦想着要去的大学),你还会回来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如果我能保持现在的观念,那我就一定会回来。回中国,回家乡。”

亲人谭婆婆

肾内科有个谭婆婆,每天早上交班的时候,她总会趴在玻璃窗向外看。

起初,我没有注意过她,人来人往的医院有太多应接不暇的面孔和交谈。直到有一天,她不在了,而且是我见证了她的死亡。那以后,我才知道,那个瘦小的,长年累月带着一顶很旧的毛线帽,面无表情地在护士站转悠的婆婆原来是她。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谭婆婆总像在等人,一步三回头,固执地坚持着。后来我才明白,她应该是在等她的儿子们,等他们来接她回家吧。

2011年11月28日,她的等待在一次意外摔倒中戛然而止了。

那晚,我和老师正忙着整理出院病历,突然护士在走廊那头大喊:“曹医生,不好了!”接着便是抢救用的小推车急速划过时刺耳的金属声。我跟着老师身后快跑,不明所以地走近病房。36床的老婆婆摔倒在地,陪护不在身边。老师大声地喊“谭婆婆”,可她完全没有反应。他急忙把婆婆抱上床,一边指挥护士推尼可刹米和肾上腺素,一边不停地做胸外按压,一刻钟后,婆婆仍是没有恢复心跳和呼吸,瞳孔散大,也没有角膜反射,基本上符合了临床死亡的种种标准。但大家还在坚持,直到主任赶来,要求我做心电图。我刚把肢导联接好,准备像往常一样定位胸导联时,主任轻轻地说:“不用了。”细格纸上已经划出一道直线。主任认真地写下名字与死亡时间后,走到病床边,俯下身为婆婆整衣服,像亲人般说:“谭婆婆,来,我们把衣服穿好。”

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婆婆,是我们送她最后一程。没有眼泪,没有悲鸣,只有淡淡的离别感伤,像是为了呼应她平静地离去一样,病房里好安静。隔壁床的婆婆只是焦急地望着,最后宿命般地平躺下来。病房外抢救时还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一切是如此静穆。

半小时后,婆婆的两个儿子急冲冲地赶来了,病房里安静如常。两个年轻力壮的中年男子,却将病重的母亲交给一个脚步蹒跚、老眼昏花的老保姆照顾。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婆婆是尿毒症晚期,用药无效,血透无效,大家都知道她大限将至。她依靠硝普钠和氧气勉强维持着,这固执的求生之念在陪护疏忽意外跌倒中败下阵来。向来话少的老师也不无感伤地认为:也许这场意外对死者和生者来说都是一场解脱吧。

我头脑一片空白。看着儿子们抬着婆婆的尸体,那么轻,就像一张竹席飘在空中,我突然觉得手指发烫。定位胸导联时,我触碰过她的肋间,深深凹陷,让人心痛。走过办公室前,他们还客气地向我们感谢,那隐约的轻松让我觉得理性过头也是一种悲哀。我默默地继续写文件,用力敲打着键盘,试图让指端的神经变得麻木,变得冷却。

想起我曾和同学讨论人类进化的终极阶段,世界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他提出了米兰·昆德拉在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灵肉分离的观点。他说是肉体使得灵魂污浊,让我们有了贪嗔痴恨。如果有一天人类进化到肉体都化为腐朽,而是以空气般非物质化的精神个体存在时,我们便会脱离为物质享受而争夺的生活,世界就会至纯至净。

无神论者的我也侥幸地奢想过:那些离去的生命并没有真的离去,而是先我们一步到达了诺亚方舟的彼岸。他们开垦荒蛮之地,建立着与我们平行的世界。等有一天我们疲倦了,灵魂想要跳脱躯体时,我们便能相聚。

我第一次亲历抢救过程,也是第一次参与一场无效的抢救,我突然觉得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力,尽全力,和死神抢夺。

学医,究竟是为了什么?

实习的一学期转眼过去,我的所见所闻让自己反思这4年的学医经历。进入医学院,我目睹了太多在外人看来神秘新鲜的事情。有人说我们解剖尸体很变态,有人央求着以后看病要打折,但是少有人会问学医的苦与累。我渐渐地不愿分享与医学专业相关的任何事情,更多的时候是逃避,我用各种避而不谈的方式让自己忘记“我是医学生”。我曾不止一次倔强地说:“永远不做临床医生!”我也会无可奈何地告诉自己:“学医只是为了工作,我永远不会爱上它。”现在,我才发现曾经抱怨的那些苦与累都是值得的,即使医患关系复杂,即使臭脾气地回敬着同学的不解,即使总说后悔做了这个选择,我的内心却一直自豪着:我没选错!

在象牙塔里,我对未来有过很多设想,也对未知的未来有所恐惧。直到我来到实习医院,真正地融入其中,才发现现实远没有想象得可怕。

我不止一次问自己:“学医,究竟是为了什么?”答案,我还是不能脱口而出。

离开医院的前一天,我绕着医院走了好几圈,门诊楼、住院部,这里像是永远看不够、待不够一样。我和同学在广场喷泉的台阶上坐了两个小时,享受着清晨的凉风和医院门前还没有车水马龙、安静平和的氛围。

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是个太阳不够毒辣、风有点凉的早晨,青涩的我们站在学校体育馆葱绿的草皮上,用清脆和饱含着崇敬的声音大声跟读着: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那是我所经历过最动人的仪式,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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