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鹰”何以陷落

2002年的第74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5部入选最佳影片之间的竞争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悬念。其中澳大利亚导演鲁尔曼的歌舞片《红磨坊》，虽然充满了华丽的影像，但显然缺乏经典时代歌舞片的气质。杰克逊的《指环王》在本届奥斯卡提名中获得了最多的13项提名，但其魔幻风格总有过于娱乐之嫌。英国电影《高斯弗庄园》是77岁的老导演罗伯特·阿尔特曼的杰作，但其一向就与奥斯卡无缘，而新锐导演菲尔德的《意外边缘》虽然指向了现实中的家庭悲剧，但缺乏新意。因此，最终罗恩·霍华德的传记片《美丽心灵》几乎没有争议地获得了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它所展示的励志、名人之路和爱的拯救的主题更成为好莱坞电影的又一个艺术的标本。不过，本届奥斯卡的背后却并不似表面这样平静。除了许多在公众中有着出色口碑的电影甚至没有获得提名外，其中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此前被寄予厚望的现实战争题材影片《黑鹰陷落》也与最佳影片无缘相遇，不禁让人对奥斯卡的平衡和保守再次生出怀疑态度，也成为人们认知奥斯卡的一个案例。

《黑鹰陷落》应该“例外”获得最佳导演奖

其实，在奥斯卡提名前，人们对本届奥斯卡奖抱有强烈期待的就是这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战争片《黑鹰陷落》。它的导演是大名鼎鼎的利德里·斯科特。影片改编自马克·波登根据1993年10月发生在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的一场美军失败的战斗所写成的纪实报道，真实地记述了美国自越南战争以来持续时间最长、伤亡也最为惨重的一次地面战争。当时作为记者的波登曾亲赴摩加迪沙采访了双方的许多当事人，并按照时间顺序，详尽写出了事件悲剧性的经过，最终以《黑鹰坠落：一个现代战争故事》一书震撼了美国。在这一事件中，美军以联合国人道主义援助部队的名义，派遣了一支特种兵组成的小分队，乘直升机和装甲车进入摩加迪沙，试图抓住索马里军阀艾迪德两个重要手下。然而，由于当地武装民兵意外强烈的反抗，小分队陷入重围，且以两架黑鹰直升机被摧毁，19名美军士兵阵亡的结果撤出，宣告了行动的失败。尤其是后来被公众通过电视画面直接目睹的美军士兵的尸体被倒挂和在大街上任人拖曳、暴打的镜头，让整个美国社会陷入震惊。而斯科特以强烈的纪实风格忠实表现了这场长达15个小时的残酷战斗，其强有力的影像和真实感被称为远远胜过了CNN的电视报道。

影片于2001年12月在美国的4家影院上映，次年1月正式推向全国，首周票房即达到了2.8亿美元，其后票房在美国创下了10亿美元之巨，在全球则获得了17亿美元的票房收入。影片的影响力更不容小觑。血淋淋战争场景和失败的悲剧，促使美国人进一步反思着自伊拉克战争以来，美军四处大打出手的国际战略，称得上是好莱坞少有的直接“干预现实”的电影。所以影片上映之初，即有人预言其将成为本届奥斯卡强有力的竞争者。

不过在其后的奥斯卡竞争中，这部长达近两个半小时，并堪称效果完美的电影甚至都没有获得奥斯卡最佳电影的提名，它最终只获得了最佳音效和最佳剪辑2项技术类奖项。斯科特本人虽然获得了最佳导演的提名，最终也名落孙山——虽然就后一奖项而言，在奥斯卡的历史上，没有获得最佳电影提名的影片而能够获得最佳导演奖的情况本来就仅有一例，且还是发生在奥斯卡刚刚问世的时期（1928-1929年度)。但真正的问题是，选前呼声甚高的《黑鹰陷落》所为何故竟然在提名阶段就已经被排斥出局？也许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在刚刚过去的第73届奥斯卡中，利德里·斯科特已经以史诗巨片《角斗士》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殊荣。但以《黑鹰陷落》在上映时的影响力和斯科特对影片中残酷战争场面的表现，或许他至少应该获得一枚“例外”性的最佳导演的奥斯卡。对于这部近年来最有影响力的美国现实中的战争片来说，这当然并不为过。

没有争议的“黑鹰陷落”

有意思的是，此前呼声甚高的《黑鹰陷落》在落选之后却鲜见为其鸣不平的声音。历来喜欢给奥斯卡挑刺的评论家们这次都把“同情”给予了魔幻史诗风格的《指环王》以及那些同样没有获得提名的例如《记忆碎片》《穆赫兰道》之类的先锋风格的电影，甚至是法国电影《天使爱美丽》和动画片《怪物史莱克》等。而这其中的原因，也远非斯科特刚刚捧回一座奥斯卡那么简单。

刚获奥斯卡显然几乎已使斯科特再次获奖成为“不可能”，但这却至少不应妨碍其获得最佳影片的提名。问题首先在于影片上映时的“意外之机”——《黑鹰陷落》正好在美国遭受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恐怖袭击的9.11事件之后仅几个月的时间里上映。其敏感的题材虽然印证了美国到处进行军事干涉酿成悲剧的后果，但在获得强烈的共鸣之后，这一题材的短板也开始显露出来。好莱坞对于真正敏感的社会事件一直是极其谨慎的，并不愿意卷入争论性的议题。因此，对重大的现实题材，好莱坞往往要等到公众的意见稳定之后，才会在电影中认真面对。虽然9.11之后的两年里出现了《世贸中心》和《93航班》几部直接反映该事件的电影，但对大多数公司而言，在此时回避关于恐怖主义的话题反倒是当务之急。因此，《黑鹰陷落》所涉及到的对索马里“恐怖之夜”的描绘，显然是保守派一方在奥斯卡评选中回避《黑鹰陷落》的一个基本的立场和原因。但奇妙的是，作为美国社会中的另一群体，即激进的一方来说，《黑鹰陷落》恰好为美国干涉他国内政提供了一个反思和批评的样板，这一事件甚至为9.11悲剧的诱因提供了一条连带性的“证据链”。但影片落选后，激进的左派们却同样表现得“鸦雀无声”。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黑鹰陷落》中实际上隐藏着一种可能导致“政治上不正确”的陷阱。

“政治正确”是美国社会的一条重要言行准则。有人说，除了维护宪法，你很难再找出一个被所有美国人持有的共同意见。反过来同样可以说，除了尊重法律，人们惟一需要避免的就是落入“政治不正确”的陷阱。斯科特的《黑鹰陷落》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客观地表现了美国在国际问题上穷兵黩武导致的悲剧，但影片的一个基调却是努力塑造那些在危急时刻，决不放弃任何一个战友的特种兵英雄。如果是平常时刻，这种“美国精神”再加上影片提供的反思性肯定是好莱坞最喜爱的题材。但在9.11悲剧刚刚发生之后，恐怕已经没有人敢于轻易评议美国的海外行动和那些海外战争中的“美国英雄”。更何况，斯科特在影片中对于索马里武装民兵进行了一种“妖魔化”的描绘，那些在黑夜中如群蚁般蜂拥而来的武装民兵及百姓的形象，在晃动的镜头中显然属于一干充斥着野蛮、愤怒、嗜血和非理性的“野蛮族群”。而“因言行贬低或冒犯某一少数族裔或族群”正是美国概念中“政治不正确”的一个核心意指。因此，这部实际上涉及到可能对“”有烂加定义或扩大之嫌的电影，只能让大家集体噤声。换句话说，尽管也许事实如此，但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关键时刻让自己背上“政治上不正确”的罪名。

黑色的主旋律

作为奥斯卡一向的获奖大户类的传记电影《美丽心灵》在缺少强力竞争者的情况下获奖当然不算例外了。虽然在批评者们看来，它恐怕过于主流和墨守成规，而导演朗·霍华德更称得上是好莱坞的主旋律导演，但实际上这部关于获得诺贝尔奖的博弈论创始人和妄想症患者约翰·纳什的生平故事在诸多好莱坞的名人专辑片中，已经算得上是颇有创意了。影片独特之处在于，霍华德并没有简单地描写一位诺贝尔奖获者的学术成就和研究生涯，而是深入到主人公生活的心灵世界，借助其特定的心理疾病，创造出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世界。

在描绘了天才的数学家纳什与人迥异的学生时代之后，影片的大部分内容是讲述功成名就后的纳什开始为美国的情报部门破解敌人密码的生涯，从而为观众展现出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实际上，学生时代的纳什在孤独和焦虑中所感受到的压力已经让他逐渐陷入幻觉之中。此时的他开始在头脑中虚构出一个他身边的特工，甚至还有一个当年大学里同寝室的密友查尔斯不断对他进行刺探。霍华德让那个如幽灵般的“特工”不断出现在纳什身边，令他感到自己一直陷入别人的控制和监视之中，而终日惶恐不安。而霍华德在影片中一直没有揭开那些令人恐惧的场景只不过是纳什幻想出来的画面，从而使这个科学天才的故事充满了被“当局”所控制和监视的不安感。可以说，它使这部主旋律的名人传记性质的电影染上了世纪之交美国电影中弥漫着的那种明显的“黑色”调子。而这种对“当局”的怀疑和“批判”或对于“权力”对个人威胁的表达，在美国的主流意识形态里，倒属于“政治上绝对正确”的范畴。最终，是纳什妻子对他的爱，终于使他走出了幻觉的阴影。阴云散去，《美丽心灵》也终于回归了主旋律的轨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