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四岁

时间:2022-05-01 11:18:42

你有这样感觉吗?随着年龄的增长,烦恼也会日益增长,但愿一个人永远不要长大。

我爸爸是搞地质的,经常外出考察。幼年时我还不大懂得思念爸爸,可后来,待我略略懂事时,我发现,当爸爸在家时,一切显得多么好!屋里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处处能听到爸爸爽朗的笑声,连妈妈摆弄碗筷的丁当声都显得特别悦耳;晚上躺在床上,听着爸爸妈妈絮絮的说话声,觉得夜晚是那样静谧,那样可爱,连冬天窗外北风的呼叫声也显得那样无可奈何。我总感到,有什么软乎乎、甜酥酥的东西把我珍爱地包裹着,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爱!

爸爸要是出差在外,日子可就不那么快乐了。妈妈是中学英语教师,每晚都要在灯下忙碌到深夜。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被窝里可真寂寞。为什么当老师了还会有这么多功课?这时我假装剧烈地咳嗽着,想引起妈妈的注意。

“来伴伴我,妈妈!”

“瞧你,都快十四岁了,还像隔壁的小毛毛,净撒娇。”

“来呀,妈,你又不考试,写什么呀!”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正在编写一本语法参考书。

“谁说妈妈没考试?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没完没了的考试,除非你离开这个世界。”

“什么?没完没了的考试?”我愕然了,“那老师很严格?”

“很严格,”妈妈偎着我笑了,“将来你会懂的。”妈妈的笑容真美,是先从眼睛开始,然后再用嘴巴完成的。

唉,那阵我有多幼稚!我可万万没想到,一场十分严酷的考试即将面临,这对一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女孩子,或许过于残酷,过于突然了。不过,它还是来了!

有过一阵,妈妈书桌上的小台灯竟熄了整整一个星期,她好像不用再准备考试了。我向往已久的事――让妈妈在一边伴着我――终于得到了满足。不过,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快乐。家里的气氛不知怎的不像以前那样怡然、甜蜜了。妈妈常会突然死命按住我,似乎怕我会突然从她身边消失似的。这不寻常的举动令我十分不安。有一次,当我偷偷抬眼看妈妈时,只见她双眼呆滞地透过窗帘的隙缝往外眺望,可外面却只是黑黝黝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呀!

“别这样,妈妈!”我终于忍不住轻轻拉拉妈妈的袖口,“你不看书啦?不准备考试了?”

“考试?”妈妈似乎没听懂,“哦,考试!”她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然后摸到小书桌前扭亮了灯,那盏熄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灯终于亮了。

“妈妈!”我不安地看看她。

妈妈替我掖好被,随后对笑了笑。可那笑容,却不像往日那样好看,只是用嘴巴来勉强完成的。

沙沙沙,妈又开始在灯下写了起来,我也在妈妈写字的沙沙声中安然入睡。我梦见爸爸回来了,向我俯下他那胡子拉碴的被野外的风吹黑了的脸膛,真扎人……

日子流水般地消逝着。这次爸爸出差快满一年了,他从来没有离开我们这么长时间。虽说每星期都有一封来自新疆的爸爸的信件,不过信毕竟只是信。我是那样惦记着爸爸,特别我那艘“幸福号”船模看快要进入最复杂的无线电发射器的装配阶段了,可光有线路图而没有爸爸关切的目光,我可是做不成的,而明春就要在区里比赛了。

“妈,爸爸该回来了吗?眼看快过年了。”

“这……很难说。”妈妈口气显得十分冷淡。我瞧瞧妈妈,只见她呆滞地盯着手中的汤匙,一丝笑意也没有。难道妈妈不希望爸爸早点回来?我委屈地嘟着嘴巴:“我那艘‘幸福号’,没有爸爸的帮忙,我可完成不了。”

“小娴,”妈这才如梦初醒地注意我的说话,“你应当竭力去完成它,听见吗?你不是立志要当名女船舶设计师吗?爸爸虽然不在你身边,可他在远远地瞧着你呢。”妈妈说着,甚至还微笑了。

听着妈妈的话,我心里踏实多了,好像爸爸真的在瞧着我,无时无刻不在我们中间。

有一天,妈妈兴冲冲地对我说:“小娴,猜猜妈妈今天买到什么了――洋葱,今晚就炒个你爸爱吃的洋葱炒牛肉丝。”

我也爱吃洋葱炒牛肉丝。菜真香啊,可是家里毕竟少了爸爸的笑声和烟草味。

那是个星期天晚上,妈妈去学生家访问了,我在小书桌前忙着摆弄我那艘“幸福号”。不知怎么搞的,我虽是按着图纸装配的接收器,可它就是不起振,真烦人。可我已经在伙伴们面前夸下海口了。想当初我刚报名参加航模组时,那些男生是怎样看我的?要知道,整个船模组就我一个女孩子。

“这是图纸,可不是衣服纸样。”他们打眼角边那么瞅着我,我感到有点胆怯。

“别理他们,只要你真正爱好,别人怎么想都与你无关。”当时爸爸这样给我打气。

“可……我是女生。”

“女生又怎样?女生凭哪点赶不上男生?这场考试你可不能打退堂鼓。”爸爸拍拍自己结实的胸脯,“爸爸做你掌舵的。”

我高兴地一把搂住爸爸,无论有什么难处,一和爸爸商量,心里总会踏实的。

船模组第一个活动内容是:每人得先制作一艘小汽艇。你知道那种小汽艇吗?它利用废罐头的铁皮制成,然后往里灌入煤油,一点火,待船舱里那根管道里的水烧开,它就真的像汽艇般扑扑行驶起来。

在一次家长会上,我们船模小组特地在学校对面的游泳池向家长们做了船模表演。我那艘蓝色的小汽艇箭一样地蹿在最前面,我得意地望望人丛中的爸爸妈妈,只见他们互相会心地笑了笑,似乎在说:“瞧,我们生了个多么好的女儿!”

打那以后,男孩子们算服我了。而这番,我可下定决心要造一艘让人目瞪口呆的精心杰作:一艘上面飘着彩旗的无线电遥控的邮船,我把它命名为“幸福号”。可眼下,爸爸不在一边指导我,我简直就不能静下心来。

有谁敲门了?进来一个魁梧结实的陌生的叔叔。他披着一肩的雪花,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就亮着嗓子说:“这儿挺容易找。”家里已近一年没听见男子汉的声音了,猛一听见,好像是爸爸回来了。

陌生叔叔掏出一大把葡萄干塞进我手里。他说他打爸爸那儿来。怪不得他脸膛也和爸爸一样,让野风给吹得紫里透红。我顿时对他十分好感。

“爸爸快回来了吧?”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点上一支烟,顿时,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

“你爸爸,不简单!”他说这话时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还带着那样意味深长的敬仰之情,仿佛爸爸是一位了不起的伟大人物,满载着无法形容的丰功伟绩。

“一个青年工人贪方便,用电焊枪点烟,结果火星溅到尼龙篷上,帐篷烧起来了,年轻人扔下电焊枪逃了出来,可你爸爸却一头冲进去,里面有三只氧气瓶!终于,最后一只氧气瓶也给推了出来,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叔叔让烟呛住了,呛得眼圈都发红。他的敞开的外套、胡子拉碴的脸膛,都令我想起爸爸。

爸爸当然不简单,我得意地笑了。

“你跟爸爸很熟吗?”

“我们是老同学,又是老同事,怎么不熟?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虽说你爸比我小几岁,可在我,是一直把他当哥哥看待的。”

“你认识我妈妈吗?”我感到对他更亲热了。

“哦,那就更早了。”叔叔又柔和又低沉的声音使我回忆起爸爸讲故事的情景,”年轻时,你妈妈像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既怕风,又怕雨,还怕黑……她不敢跨入五光十色的世界之中,只是从窗缝里怯怯地往外眺望……”

啊,叔叔好像是在讲一个非常美丽的童话,多有趣!“后来呢?”我挺有兴趣地问。

“后来,一个勇敢的人闯入她生活之中,替她打开了通往生活的大门……”

“是位年轻的王子?”我听走了神,一下脱口而出。

“是个青年人,但不是王子,是个学地质的大学生,后来又成为一名优秀的地质工程师。”

“那是爸爸!”我叫了起来。

“是的,是你爸爸。”叔叔猛吸了一口烟,接着往下说,“你妈妈勇敢地跟着他跨出了家门。孩子,要跨出那幢豪华、舒适的房子,你认为是件容易的事吗?那时还未解放,追求金钱和舒服的生活在很多青年中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

我听妈妈说过,外公的家是一幢豪华的房子,现在已改作疗养院了。

“从那以后,她得自个挣饭吃了。她在一家中学里找了个位置,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很辛苦。我很敬佩你爸爸,他身上有那么一股强大的能改变人的力量。瞧,他把你妈妈,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改变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教师。”

听着自己出生前的事,可也真有趣。

“大学毕业后,我和你爸爸分配在一个地质研究所。那时人们都嫌这工作流动性太大,可你爸爸却不嫌,而且干得很出色。我下定决心要学业习他,赶上他。”他起身打开窗子,任凭冷飕飕的风吹乱他的头发。

“出事那天,我正好有事离开帐篷,当看见大火立刻赶回来时,你爸爸已经冲了进去……要是我早回来一步,也冲进去,帮他拖出一只氧气瓶,那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发生什么了?”我打断了他的话语,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了我的咽喉,我紧攥着双手,连指甲都嵌入肉里了。

“哦,”陌生人歉疚又慌乱地看我,语无伦次地说,“当然……他什么也没什么……只是……受了点轻伤……”只是他的声音喑哑了。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再说,他看来也不会撒谎。他终于什么也不说了,干脆把我拉到身边,用粗糙的手指擦掉我的眼泪。

“不,”我像头受伤的小兽一样挣扎了出来,一把抓起前几天刚收到的爸爸的信,“瞧,这信,爸爸的,刚刚来的信!”

我希望这陌生人把某个与爸爸同名同姓的人搞错了。

“这些信都是我写的。你妈妈要求我的,为的是……不伤害你的心……我模仿你妈妈的笔迹写信,写了有半年了……”

哦,妈妈!我算明白了,为什么那盏小灯曾经熄灭了整整一个星期!哦,听叔叔说,那天是七月十三日下午四时许,那时我正在干什么呢?我打开日记本翻到那一页:

“……下午和妈怄气了,她忘了给我买那块月牙边的花手帕了……”可这当儿,烈火正在把爸爸吞没。我曾经有一次不慎让爸爸的香烟头烫了一下,爸爸为此捏着我的指尖吹了半天,可当几千根甚至几万根的像香烟头那样的火烫着爸爸的眉毛、头发、衣服时,他疼吗?谁替他轻轻地吹呀吹的?爸爸呀,我的生活中怎么可以没有你呀!

“哭吧,你就大哭一阵吧!”叔叔把我的头轻轻按在他那宽宽的散发着烟草味的胸脯上,“等妈妈回来,千万别再哭了,想想妈妈,她已经够痛苦了,为了不伤害你,她可以说已经是想方设法了……你快十四岁了吧?都到入团的年纪了,该学会忍耐了!”

我扑在叔叔的怀里大哭起来。我感到,我很对不起妈妈,我没有能分担她的痛苦和悲哀。而妈妈为了对我隐瞒着那可怕的消息,这半年来,要用多么大的力量强压住心头的辛酸啊!

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我忙擦干眼泪,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好像突然长大了。脚步声过去了,不是妈妈的。

我的眼泪重又涌了出来:从此以后,爸爸再也不会跨进这个门口了。当我的目光落到那艘尚未完工的“幸福号”时,我感到一阵侵心透骨的冰凉,啊,“幸福”,幸福和爸爸一齐失去了。我绝望地举起它往地上一摔。

“你这是干什么!”叔叔还未及时阻挡,船模已被砸成碎片。

外面有转动钥匙的声音,我俩一下都紧张地屏住气,妈妈回来了。

“这艘船怎么了?”她一下就看到这堆“幸福号”的残骸。

“我不留神把它摔坏。”我惊奇自己竟能这样冷静地回答妈妈。

“那你来得及在比赛前再造一艘吗?”妈妈惋惜地说。

“没啥,我可以重新开始。”我强忍着痛苦,故作轻松地回答。为了怕妈妈看出我刚才哭过,我借口困了,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去……

外屋传来了妈妈饮泣的声音:

“我,我怕要支撑不住了。小娴一个劲地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简直不敢开口,怕一开口,我就会哭出来!”

“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我会继续负起信上的爸爸的责任,我绝不会让她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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