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灵派诗人张问陶论苏轼

时间:2022-07-11 09:08:58

张问陶,字仲冶,号船山。清代乾嘉时期杰出的性灵派诗人、诗论家,被誉为“清代二百年间蜀中诗人之最”。张问陶无诗歌论著问世,他的诗歌理论是通过论诗诗予以反映的。张问陶的论诗诗以阐述诗歌理论为主,论作家时则常常是只言片语,在感怀、偶作、题赠、酬唱诗中兼及对诗人诗作的品鉴。但是,对于诗歌成就极高者,张问陶也有专论。尤其对于苏轼,张问陶极为推崇,以九首诗歌专论。船山论苏轼,从重诗才、主真情、追求自然天成等性灵说的理论主张出发,推崇其忠义情深,放达与自信,仰慕其胸襟和气度,赞扬其诗歌写真,笔有生气,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遍检《船山诗草》,涉及对苏轼品鉴的有:

《眉州》

长公实忠孝,笔墨乃游戏。

宋诗多拘儒,惟公有生气。

乡人自昔夸汉京,我今一笑皆平平。

子云相如文士耳,安敢与公争大名。

因公爱眉州,便觉眉州好。

公之灵光满天地,眉州也是泥鸿爪。

君不见城西纱行,旧居改作新祠堂。

行人题壁多于草,执此求公公转小。

《栾城眉山书院》

赵郡栾城古,三苏有旧乡。人奇家亦好,文在死无妨。

瘴海花猪肉,眉州纱谷行。大名垂宇宙,随地见祠堂。

入蜀何年事,三峨赖此行。弟兄名父子,忠孝古人情。

健笔过先世,斜川喜后生。一门无俗物,真是举家清。

《嘉陵丙辰腊月十九日为东坡先生生日设祀稚存属摹先生画像并题长句纪之》

写真何处香髯苏,点笔聊摹笠屐图。我为乡人夸坐客,公留生日醉狂奴。

文章事小功名大,忠孝心长意气孤。七百余年前后辈,玉堂清梦未应殊。

《稚存寓中写东坡先生作生日之明日……题一律属田桥和之》

文光可止照峨岷,再拜先生画里身。同似泥鸿还隔代,能逃魔蝎定何人。

诗才磊落难为继,醉眼模糊易写真。一笑又输君胜我,眉州亲切故乡临。

《东坡笠屐图》

须鬓苍凉异代看,古人风骨本高寒。纵横奇策才终累,忧患余生遇转安。

海峤漂流原噩梦,村农谈笑亦清欢。乌台旧案分明在,欲写新诗下笔难。

《感事为坡诗下一转语》

无灾无难不公卿,才算平安过一生。细领痴聋真妙处,始知愚鲁即聪明。

《常州怀苏文忠公》

颇仙缥缈隔红尘,想象名禅偶见身。忠孝真诚宁放逐,文章嬉笑亦经纶。

买田阳羡青山老,沾酒兰陵玉碗新。回首大峨舔碗里,此中曾有未归人。

《苏文忠公生日……设祀即席口占》

烛花香影拜颇仙,生气隆隆七百年。恨与荆舒争没世,笑凭江水誓归田。

泥鸿先我来流窝,觞豆随人遽结缘。看彻幽明此何日,彭殇一过总徒然。

《东坡雪浪斋铭拓本为颐圆通政题》

坡仙掷笔凌风去,七百年留丈八盆。照眼墨蛟蟠大壁,飞空雪浪想灵根。

文心我惜人千古,乡思谁谈蜀两孙。梦绕离堆铭炮石,相招同有未归魂。

提及苏轼的诗句为:

吾兄过南海,今复来眉州。

前身果坡老,我必苏子由。(《出江口》诗草卷八)

岭海妙能恢壮志,韩苏好不在诗名。(《送亥白之粤东》诗草卷四)

东坡西阁吾兼爱,欲就诗魂与唱酬。(《早秋漫兴》诗草卷四)

醉中颇爱东坡语,世上从无不好人。(《佛前饮酒浩然有得》诗草卷五)

不知宋玉是何人,敢造梦呓天宫。

楚人妄语蜀人辟,二苏兄弟真英雄。(《壬子除夕与亥白兄神女庙祭诗作》诗草卷八)

学制坡仙真一酒,醉骑蝴蝶到华胥。(《自题小游仙馆》诗草卷十五)

船山高祖张鹏翮曾题眉山三苏祠“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船山也对三苏父子极尽赞誉。他论三苏父子的诗歌共有十首,除一首专论苏辙外,其余九首皆论苏轼,并兼及父苏洵。一般来说,用笔的多少反映了诗家的取舍,张问陶以9首诗歌专论苏轼,足见东坡乃历代作家中至为张问陶所推崇者。

性灵诗重写真性情,张问陶对苏轼的家国情、乡情、亲情都予以高度赞誉。自古以来,忠孝义节,被视为百行之冠。苏轼关注朝政民生,政治上见解独到,怀着对国家的忠义,多次上书论朝政得失,不肯阿谀奉承,一生浮沉于残酷的党派之争中,宁遭放逐亦不改初衷。身陷囹圄,还高声吟唱着“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其一意孤行,足见其忠孝心长。“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在其《山谷集》里,论先生书法与人品的内在关系时,谓其“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逼近于“浩气贯长虹,忠义填骨髓”之境地。张问陶曾以东方朔上书四十四万言为楷模,立志“为天子大臣,上书继臣朔。”他赞苏轼“忠孝真诚宁放逐”、“文章事小功名大,忠孝心长意气孤”、“忠孝古人情”等诗句,皆注目于其对国家的忠义之心、对黎民百姓的至情至义。此情此义,无人堪追。

张问陶也将苏轼对亲人的情义作为评论的内容。二苏兄弟不唯文学上珠联璧合,在政治上、日常生活中也相依为命。他们以文采议论为华,以孝友谦慈为基,共同奏响了一曲千古悠悠手足情。可以说,从来兄弟埙篪之乐,未有过于二苏者。张问陶常以二苏兄弟情深喻自己和亥白兄的手足之情。当亥白从南海郡再归眉州之日,他兴致勃勃地写下了《出江口》一诗,“前身果坡老,我必苏子由。”用东坡比亥白,以子由拟自己。苏轼对爱情更是一往情深。苏轼与妻子王弗感情甚笃,王弗每每红袖添香,伴夫夜读,又随苏轼辛苦辗转。无奈红颜薄命,二十七岁即病逝。幽冥隔世,生死相别,苏轼字字泪垂地写下了千古传诵的悼亡词《江城子》。船山原配周氏年仅二十早逝,他继娶林佩环后,夫妻“夜窗同梦笔生花”,却仍写下了多首悼亡诗追忆周氏。“世间甲子须臾过,半局残棋已廿春”,写尽别鹄离群之悲凉,哀惋欲绝至极,情深不下《江城子》。

抒写乡愁,是张问陶性灵诗的重要内容。他曾几次借苏轼至死未得归故里,抒发自己的思乡之情。一是辞官后至常州瞻仰苏文忠公祠,吟诗“此中曾有未归人”。二是在《东坡雪浪斋铭拓本为颐圆通政题》诗中,援引苏轼雪浪石铭中的文字“蜀两孙”,来比自己和乡贤苏轼,叹“乡思谁谈蜀两孙”,“相招同有未归魂”。

苏轼的思想出入儒道,杂染佛禅,既能关注朝政民生,卓尔不群,又能随缘自适,达观处世。屡遭贬谪,宦海浮沉,终以融道、释诸家哲学以自救,逆境中泰然处之。苏轼一生屡遭贬谪,“乌台诗案”甚至几丧性命。但在沉浮不定的人生面前,他表现出了极强的适应力。横遭贬谪也好,自请外放也罢,他都能随遇而安,有所作为。于是便有了西湖种柳、赤壁泛舟。道家清静无为、超然尘世的思想,在苏轼身上已表现为一种旷达的人生态度。据《东坡事类》记载:“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尝自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子由晦默,少许可,尝诫子瞻择交,子瞻曰:‘吾眼前天下无一个不好的人’”。此语深为船山喜爱,他说自己“醉中颇爱东坡语,世上从无不好人。”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之句,亦表现了道家旷逸豁达的人生态度。受道家思想影响,张问陶也认为“彭殇一过总徒然”。某年冬,法式善、吴锡麒、张问陶等人聚于洪亮吉的卷施阁,祭祀坡,大条桌上供有张船山所画《东坡笠屐图》。船山题画诗《东坡笠屐图》云:“纵横奇策才终累,忧患余生遇转安”,叹东坡居士天纵多能,为才所累,所幸其随遇而安,乐天知命。船山赏苏轼“看彻幽明”,誉为“坡仙”,甚至要“学制坡仙真一酒,醉骑蝴蝶到华胥。”苏轼在幼子苏遁满月时有《洗儿戏作》,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张问陶读诗后,作《感事为坡诗下一转语》诗,云:“无灾无难不公卿,才算平安过一生。细领痴聋真妙处,始知愚鲁即聪明。”就诗歌本身而言,张问陶对世态的认识较苏轼更理性、更透彻。但他毕竟缺少苏轼悠然于俗世的气度,也就难逃其如大多数文人一样的悲剧一生。东坡诗歌之外的影响,林语堂1908年写的《坡传》有明确的评价。其称坡是:“富有创造力,守正不阿,放任不羁,又随缘自适,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像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其实,约在林语堂之前百年,张问陶就充分肯定了苏轼的地位和影响。如既赞其“文光可止照峨岷”,“公之灵光满天地”,又言“岭海妙能恢壮志,韩苏好不在诗名”,说苏轼不唯以诗有名于世,也因其恢宏之志而名垂千秋。诗句“乡人自昔夸汉京,我今一笑皆平平。子云相如文士耳,安敢与公争大名”,则说杨雄、司马相如只能以文士相称。苏公之大名,岂一般文士所能争焉!而“因公爱眉州,便觉眉州好”之句,更有爱屋及乌之意。然而苏轼的魅力并不唯于此。他是中国文人精神之集大成者,其处世精神,为后世提供了一个理想的范式。他懂得一切当顺其自然,因为与世俗一直保持着一定距离,所以能处在悲观与执著的此消彼长的平衡中。此乃苏轼人高一筹的地方,也是张问陶竭尽全力,却终其一生无力企及之处,因而便对苏轼更是钦佩有加。杜甫和苏轼俱为张问陶所推崇,散见于《船山诗草》中的论杜甫的诗句也不少,但专为杜甫而作的诗却仅见两篇。而于苏轼却不惜重墨,以九首诗歌专论,足见其为船山至为推崇者。

(作者单位:温秀珍,山东工商学院社科部;李丽宁,郑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编校: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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