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15年

时间:2022-07-11 06:40:25

何效悌带记者穿梭在定西的老城,寻访当年福利院的保育员和老师。而曾经收留过1200多名孤儿的福利院,早已不见任何踪影。

当地人都习惯称福利院为孤儿院。福利院最早借用的是地区物资局的院子,旁边是高桂芳家的民房。负责筹建福利院的干部李玉奇对高桂芳说要征用她家的院子,高桂芳说:“你把我家的房子征了,能不能把我收下?”李玉奇一口答应了。就这样,高桂芳成了定西福利院的第一个保育员。

如今,74岁的高桂芳因为疾病缠身,许多往事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但老人的笑声温暖依旧。65岁的何效悌虔敬地坐在高桂芳对面的靠背椅上,依稀又成了当年那个福利院的娃娃。在抢救人命的非常时期,这位性格开朗的保育员奔忙的身影,曾温暖了不少像他一样的孤儿。

“反革命”抢救人命

“老李是很正派的人,没个官阶,福利院的娃娃一直把他叫李叔叔,把我叫丁老师。”原定西福利院老师丁发达所说的“老李”,是指福利院的负责人李玉奇。

李玉奇原是定西地区行政干校的校长,解放初参加工作。正要获提拔的时候,遇上内部肃反。因其在解放前参加过一个的组织,审干后就把他定为“内部掌握,限制使用”。定西饥荒蔓延的时候,组织上让他带着原干校的几位老师筹建专署儿童福利院,当时只对他说了句“你负责”,并未正式任命,干校的老师和保育员就一直喊他“李校长”。

福利院成立时,丁发达刚从下放劳动的地方回来,等待“摘帽”。他原是定西专署一位毛姓专员的秘书,1958年“”的时候,他回了一趟家,发现家里的大人都走光了,两个娃娃没人管,其中一个还不会走路,在地上爬着。“熟人谝闲传时,我说了这件事情,结果就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丁发达回忆道。

福利院最早的四个老师,李玉奇有历史问题,丁发达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管病号娃娃的张老师是集团的副团长,还有一个管后勤的王老师是阶级异己分子。

“有一次我说,‘咱们这几个反革命怎么抢救开人命了嘛?’”83岁的丁发达爽朗地笑起来。回首往事,他自己都觉得荒诞不经。

小轿车送来的孤儿

“我们是最早到福利院的娃娃。”1960年3月,13岁的孤儿何效悌和几十个通渭县的孤儿挤在一辆专署的小轿车里,从通渭辗转来到定西。

专署的小轿车到通渭拉娃娃时,通渭县的孤儿已经从各公社集中到县城了。何效悌依稀记得,那辆定西当时惟一的“轿子车”是用卡车改装的,大概有20来个座位,两个娃娃挤一个座位,一车能拉四五十人。

1960年农历二月,各公社接到县上通知,要求把大一点的孤儿集中到县儿童收容所。所谓的收容所,就是县城西门外山官庙旁一家关了门的商号。那几天,临街的铺子里一下子集中了襄南公社、碧玉公社和城关公社的上百个孤儿。炕上挤不下,孩子们就睡地上,地上铺着麦草。“那时的天气比现在冷,零下二十几度。”何效悌回忆道。

小轿车一共到通渭拉了三趟。因孤儿太多,拉不完,就只能挑着拉。检查身体、登记亲属的情况时,何效悌填上了还活着的奶奶。原来,他和奶奶、父母一起生活,父母饿死之后,奶奶就被四爸接走了。

福利院发现何效悌还有活着的亲人,就不收他了,让他坐公社的马车回去。但何效悌没回,三天后挤上了第二趟车。

感觉就像进了仙境

福利院成立时缺床缺被褥,房子也不够,而且只有两个保育员,所以从通渭接来的第一批孤儿基本上都是大一点的娃娃,娃娃太小不好照顾。

到定西之前,孤儿们心里都忐忑不安,不知道福利院啥样子,能不能吃饱饭。一到福利院,他们都惊呆了:房子刚刚刷过石灰,墙白生生的,每个房子里一张大通铺,新褥子铺得平展展的。棉被,枕头,都是新的。刷牙缸子、洗脸盆一应俱全,还有一桶冒着热气的开水。

何效悌记得李校长亲切地对娃娃们说:“被子来不及缝,先两个人盖一床,打颠倒睡。等走入正规了,就一人一床……”何效悌说,当时他的感觉就像进了仙境。

几天后,管总务的老师领着娃娃们到定西戏院对面的人民浴池洗澡,他们的破衣烂衫在浴池院子里就集中烧掉了,然后都换上了统一的新棉衣、新棉裤和新鞋。当他们排着队从浴池走回福利院的时候,一个个焕然一新,颇引人注目。虽然一个个骨瘦如柴,但他们黄馇馇的脸上都带着春天般的笑容。

几个月后,定西各县乡的孤儿呼呼啦啦送来。在抢救人命的非常时期,福利院的两扇大木门敞开着,门外是络绎不绝的驴车,驴背上驮着的粪筐里坐着或大或小的孤儿。

有的娃娃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一片匆忙中,福利院的老师在登记册上写下“张送来”、“李送来”、“党收容”这样的名字。那命名的手,把一种最普通的期待,织进了小小孤儿的名字里。

在保育员高桂芳的记忆里,福利院最初的那段日子都是在不分昼夜地奔忙中度过的。“那时候娃娃都住的满满的,一晚上跑着给娃娃喂药喂饭、擦擦换换的。没时间睡觉,就打个盹儿。”

理想成为“大力士”

孤儿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定西福利院很快就容纳不下了。李玉奇又开始四处找保育员、调老师、找房。福利院把蒲剧团的房子“吞并”了仍不够用,又把北街火神庙那儿的讲师团“赶走”了,在那里建立了专署儿童福利院二部。

半年后,大部分孤儿的身体缓过来了,福利院就组织娃娃们上课了。念书的娃娃全部集中到福利院新成立的二部,由丁发达负责。住院的娃娃和幼儿班则留在原址。

丁发达将这些孤儿编成了四个班,一至四年级,一个年级一个班。何效悌和另外一个大点儿的娃娃则插班到大城小学念五年级。

娃娃们在福利院的基本生活有了保障,有铺的、有盖的、有穿的,早晚能吃上一碗汤面条,午饭有一个四两的馍馍。但是,这些靠吃野菜野草活过来的孩子,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饥饿感。有的小娃娃总往食堂门口的垃圾堆上跑,捡炊事员倒出来的菜根根。大娃娃经常跑到火车站的粮栈和城市居民的粮店去,趁人不备偷一把苞谷面,抓一把红薯干,捡驮粮队洒下的粮食颗颗。胆大的到副食商店偷点心和水果糖,经常有娃娃被抓住,叫福利院的老师领人回去。

针对这种情况,李玉奇就对丁发达说:“现在这些娃娃一个是饿,一个是想他爹想他妈,咱们要对他们进行一些前途教育,教育他们努力学习,长大了为人民服务。”

有一次,李玉奇把一个娃娃叫去谈话,问他长大了想干啥,娃娃回答说:“长大了当大力士呢。”娃娃所说的“大力士”不是别人,而是福利院的炊事班班长,长得又高又胖,老吃饱着呢!

忆及往事,丁发达笑起来,宽厚笑声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直到1962年,娃娃们逐渐能吃饱饭了,才安心学习。丁发达印象中,有些孤儿还学的很不错。

长大的孤儿参加工作

“定西福利院是我从学校走向社会的第一个单位。”高俊奇对记者说。

1963年,21岁的高俊奇从陇西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定西福利院的一名老师。当时国家实行巩固调整的经济政策,定西专区撤销了定西专署的卫生学校,福利院的一部二部被迁并到卫生学校的旧址上。

这段时间是福利院规模最大、管理最规范的时期,整个福利院有三四十间房子、二十几位老师、四五个做饭的大师傅,还有两个缝纫工。福利院有自己的食堂,娃娃的衣服也是福利院自己做的。学生分6个班,各个年级都有,还有一个保育班,有20多名小娃娃。

规模最大的时候,福利院有500多个孩子,定西专署民政局不堪重负,于是开始给长大的孤儿安排工作,也动员孩子的亲戚往回领孩子。

第一批和第二批被安排工作的孤儿都是到专署等部门去当通讯员,何效悌不愿意去。“如果靠自己劳动吃饭,我就愿意。”何效悌是这样想的。当福利院安排第三批孤儿到定西饭店当学徒工时,他就走了。当时是1965年,他18岁。

定西福利院还办过一个特训班,挑选了50多名孤儿进行护士专业培训。两年后,甘肃省人民医院、兰州医学院招工,这些孩子全被安排,成为福利院孤儿出路和境遇最好的一批。

福利院15年完成使命

为了给孤儿创造更多出路,福利院还在靖远的河靖坪农场成立了半工半读性质的儿童教养院,由李玉奇领着大一点的孤儿在那里开荒种地。这批孤儿在靖远劳动一段时间后,被整体安置到农建十一师,也就是后来的玉门饮马农场。

1965年,全国经济形势已经好转,定西专区各县福利院的孤儿大多数被兰州棉纺厂、兰州炼油厂、玉门石油管理局等单位招工,还有一些孤儿被亲戚领走,福利院人数骤减。于是,地区民政局决定撤销各县的儿童福利院,全部整顿合并到定西福利院。

这次整顿之后,一部分小一点的孤儿被集中到定西福利院念书,年龄稍大的就被送到了河靖坪农场。

“”后期,靖远100多名孤儿以甘肃省知识青年的名义被遣返原籍。河靖坪儿童教养院更名为定西专区五七干校。李玉奇留在干校工作,一直到退休。

孤儿们一批批参加工作以后,定西福利院的老师也被重新分配,有的调离,有的转行。1970年,福利院只剩下最后20多个孤儿,专署民政局决定将他们整体移交到陇西酒精厂。当时陇西酒精厂有个职工子弟小学,这些孩子就插班到学校的各个班级上学。高俊奇作为带队老师,也留在了陇西酒精厂,负责孩子的生活管理和后勤保障。

1975年,这些最后的孤儿也长大成人,全部安排工作,定西福利院用15年的时间,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当初李玉奇去靖远的时候,曾把定西福利院的花名册交给高俊奇保管。福利院结束后,高俊奇就把全部档案交给了民政局,其中包括四本册子:入园登记册、领养登记册、安置登记册和插队登记册。

渐行渐远的珍贵记忆

“福利院的娃娃长大后有当官的,也有没饭吃的。一个人跟一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何效悌说。

“”结束以后,何效悌从饭店调到石油公司工作。上世纪90年代初,石油公司减员增效,他一次性买断工龄回家了。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依然算是“福利院的头等公民”了。如今,他的大儿子在兰州工作,小儿子和女儿都在定西,孙子已经10多岁了。“虽然比起当官的差一点,但比起境遇差的还是要好得多。”

据高俊奇回忆,最后一批孤儿安排得不太理想。“那时候国营单位都不招工了,他们就被安排到一些小的集体企业。定西当时有社:修理社,木器社,铁器社等,这批娃娃就安排到这些手工业企业去了。改革开放以后,这些集体企业一倒闭,这批孤儿也成了第一批下岗职工。”

自认为是“幸运者”的孤儿还有南学文,他在福利院待了8年,然后去当兵,复员时被安排在税务部门工作。

时隔多年,一些孤儿家属还到定西福利院寻亲,也有一些孤儿年迈之后回去寻根。他们陆陆续续找到当年的福利院老师,包括高俊奇、丁发达,还有保育员高桂芳,他们渐行渐远的记忆,都成了珍贵的线索。

不过,很多孤儿也选择了把那段往事埋藏在心底,不愿吐露,有些孤儿甚至故意隐去了那段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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