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文学的儒家美学思想研究

时间:2022-07-11 04:16:03

川端康成文学的儒家美学思想研究

摘 要:川端康成文学堪称东方美的颂歌,除传统的日本物哀美外,还蕴含着丰富的中国儒家美学思想:在人物形象上创造了儒家美善统一思想的审美愉悦,表现了儒家美学与伦理学一体化思想的道德诉求;在主题表达上抽象出天、地、人三位一体的和谐统一,体现了儒家中和为美思想的理想追求。儒家美学思想演绎了川端康成文学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美的和谐互动,升华了生与死的凄美哲学体验,阐释了生命和人性的美丽与憧憬。

关键词:川端康成;儒家思想;审美愉悦;道德诉求;理想追求

川端康成是上世纪中期日本最著名的作家,他的《雪国》、《古都》、《千纸鹤》三部小说于1968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主席Anders Osterling评价他“以敏锐的感受,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实质”,从而把日本文学和日本文化引向世界,架起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40多年来,世界各国学者对川端康成文学作品的研究风起云涌。纵观国内外研究,几乎都集中在他的日本民族美意识特征、对日本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对西方文化的吸收上,川端康成文学与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的关联研究却很少。

中国儒家思想传入日本最早的记载见于日本第一部正史《日本书纪》和第一部文学著作《古事记》中。隋、唐以降,中国儒家思想以及文字、绘画、建筑、雕刻、佛教等中国传统文化传到日本,对日本人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儒家思想以多种方式孕育了日本传统道德价值体系,川端不断地从传统文化中吸取着精神食粮,传统文化的养分深深渗入了他的血液。他在《我在美丽的日本》里说:“《源氏物语》是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内心底里的。”说明他从文学典籍中间接受到了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的影响。川端在东京帝国大学学习的专业是日本文学,“可以说学习日本文学本身, 从广义上看就是置身于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的影响之中。” 川端16岁为止一直和精通易学的祖父相依为命,从小耳濡目染了儒家六经之首——《周易》,对其文学创作中融入儒家思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新感觉派解体之后,他全盘否定西方文学的影响,全盘吸收以儒教、佛教和神道教为综合体的日本传统文化。和日籍华人围棋名将吴清源的交往中,在吴清源深厚的中国文化修养影响下,写下《名人》等充满儒家思想的报告小说。

因此,川端康成直接或间接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在创作过程中,不由自主地融入了儒家文化精神,使其作品蕴含丰富的儒家思想内涵。川端被称为“东方美的现代探索者”,除追求日本传统的物哀、风雅、玄幽等审美情趣[7]外,儒家美学思想也是川端康成文学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试图从两方面来剖析其内含的儒家美学思想内涵:从人物形象上看儒家美善统一思想的审美愉悦,表现了儒家美学与伦理学一体化思想的道德诉求;在主题表达上抽象出天、地、人三位一体的和谐统一,体现了儒家中和为美思想的理想追求。

1 人物具象篇:儒家美善统一思想的审美愉悦

儒家美学思想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重要标准是“尽善尽美”,强调美与善的高度统一,注重以人为本的审美理念。孔子在《孝经·圣治章》第九章说:“天地之性,人为贵。”主张自然万物中最有灵性的是人。《周易·贲卦·彖传》也有“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之说,意思是细察人类的各种美好的风尚和精神,用以教化天下人民,由此说明儒家思想的核心在于人文精神。《论语·里仁》开篇就写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提出社会环境对人的成长的重要性,与仁者相处,会变得有智慧。这里的“仁”,指的是人格美,包括性格、道德、艺术等方面的修为,是人性的内在审美。儒家美学倡导人在自然与社会中加强人格修养,追求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文与质、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即“ 文质彬彬”、“尽善尽美”。

川端康成从传统文化和自身经历中领悟了很多儒家美学之人格美的精髓,重视以“善”为立足点,尊重生命和人性本能,强调人生甘苦中的多种体验。他将这些审美意趣在文学创作中加以放大诠释,提升了儒家美善统一思想的审美愉悦。在人物塑造方面,他具象出儒家人格美的个体,表现出对人的本质力量的肯定,对人性自私的超越和对于坚强生命力的赞美。

川端康成表现人物形象时注意表现人物性格的个别性、内在性和整体性,通过意识流等手法深入挖掘人物内心世界,使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个性十足、内心丰富的统一体。他在刻画人物形象时对人物的外形一笔带过,但却用了浓墨来书写人物的内心、精神及情感。作品的人物形象大致可划分为三类。第一类人物形象是形神丰满的凡尘俗世中的肉体与精神俱美的女主人公,她们是川端着力刻画的美善统一的人物代表,是承载儒家美善统一思想的生动的人物具象。这类女主人公一般生活在社会底层,地位卑微,却有对生活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川端从小父母双亡,有强烈的孤儿情节,从未享受过女性的温暖与爱,他在心里有一种强烈的被爱的渴望,所以他把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具象出来,通过女主人公来向世人倾诉自己的感情需求。川端笔下的女主人公一般都有美丽纯洁的外表,有强烈的母性、善良的性格、敢于为爱牺牲和与命运抗争的善的本质。《雪国》的驹子、《千只鹤》的文字,《舞姬》的品子、《花的圆舞曲》的星枝、《母亲的初恋》的雪子、《伊豆》的熏子、《东京人》的敬子,《招魂祭的一景》的阿光、《古都》的千重子、《山音》的菊子、《河滨城镇的故事》的房子等都是这类代表性人物,她们身上既体现着外在的美又有着以善为基础的内在美。

第二类人物形象是第一类人物形象中抽离出来的非现实的灵魂附着体,似乎属于女人公的精神影子,以似虚似幻的形象演绎女主公的精神之美,“具有终极超越意味的空灵境界,体现出一种恒远的审美意识,简言之就是象征彼岸‘灵’的境界”,从而突出表现女主人公的灵魂之善美。《雪国》中的叶子是女主人公驹子的心灵之影;《千只鹤》中的雪子是凡尘中的文子的灵魂之伴;《古都》中的苗子是同胞姐妹千重子的精神之侣……她们都是为强调和补充女主人公的精神之美而存在的,在她们身上可以更多地看到儒家美学思想的善的本质。

第三类人物形象是文中的男性形象或其他配角,通过这些人物的内心自白或行为处事的对比,或衬托川端康成文学中的女主人公的外形与心灵之美,或赞扬人性之美,从而达到领悟和肯定生命的美与善的目的。《雪国》的岛村就是“塑造驹子的一个道具而已” [13]98 ,《千只鹤》中的菊治等的寂寞空虚反衬女主人公的美善统一的积极品格;《睡美人》中的山口、《山音》中的信吾、《湖》中的银平、《一只胳膊》中的“我”等男性形象都是为了表现人性的本能,否定人性中的丑陋,反衬生命和人性中美的部分;《名人》则是川端文学里面唯一一部以男性为题材的小说,主人公秀哉名人在围棋告别赛中表现出的锲而不舍、勇于进取的精神正是儒家调和论的精神之美……

川端康成以儒家美善统一思想为主线塑造了以上三种人物形象,使主人公的具象描绘清晰明了,讴歌了女性的美丽和在艰苦环境中对爱与温暖的执着追求的乐观向上、善良隐忍的精神风貌。这种美不仅属于日本女性,同时也是全人类之美。川端通过儒家美善统一原则塑造的人物形象提升了儒家美学的审美愉悦,表现了儒家美学与伦理学一体化思想的道德诉求。

2 主题抽象篇:儒家中和之美思想的理想追求

儒家思想的天地转化观认为,万物随时处于变化、对立的状态之中,却又向着各自的方向转化着、互补着,以期达到天、地、人三位一体的和谐统一。这种和谐状态就是儒家思想的中和。万物如能达到中和,天地便各得其所,万物也生生不息。中和是宇宙万物存在的最佳状态,是万物相互协调而达到的一种理想化状态。汉代董仲舒认为:“中者,天之用也,和者,天之功也。举天地之道,而美于和”(《春秋繁露·天地阴阳》),意指中和作为天地之道,使四季轮回,生命繁衍不息,表现出矛盾对立统一却又和谐共存的特质,而万事万物具有不偏不倚、相反相承的特质时,宇宙万物都是美的。这种美的状态就是儒家美学思想的中和之美。“中和之美是一种普遍的和谐关系、关系形态或结构。”中和之美思想是儒家美学思想的核心,不仅表现在艺术领域,还表现在人的道德修为等层面。中和之美思想以天、地、人三位一体的和谐统一为目标,是儒家美学思想的最高理想。它包括自然与人、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对立统一的和谐之美。

川端康成对美有着独到的领悟:“美,一旦在这个世界上表现出来,就决不会泯灭。”他认为美只存在于少女、孩子和频临死亡的男人身上,这三者都是弱美形象,和儒家主张的“温柔敦厚”、“阴柔为美”的中和之美思想是一致的。他受儒家中和思想的影响,将感受到的各种美的事物以中和之美的原则以永不泯灭的形式注入其作品之中,对宇宙之美做了完美的注解,进而完成人与自然、社会与人的美的和谐互动,对生死转换的体验也提升到了美学的高度。

川端康成在作品中常表现出孤儿情结的无以为家的漂泊感,在爱与死亡间游离是人类共同的宿命,而以女性为表征的大自然则成为人性回归的精神家园。他用充满悲而美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性,在万物的中和之美中寻求到生与死的凄美哲学体验。川端文学里严峻的生死之间并无难以逾越的鸿沟,可以说他的文学的两极性就是生的赞歌与死的彩绘。因此,川端文学的主题可以概括为两个:生的中和之美——爱与温暖的家园追寻;死的中和之美——死亡的美学思考。

关于生,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个严肃的话题。川端自幼丧失多位亲人,从记事起就不停地参加亲人的葬礼,被戏称为“参加葬礼的名人”。体弱多病的他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就对生的不易了然于心。他潜意识中极度渴望爱与温暖,于是他把这种渴望写进作品中。在生的中和之美——爱与温暖的家园追寻过程中,大多把女主人公安排在优美宁静的自然环境中生活。川端认为自然对人而言“从中可以看见自然的生命, 领悟人生的哲理, 吸取宗教的精神。” 川端康成对大自然的敏锐感受以及对这种感受的深邃的艺术表现,构成了儒家中和之美的独特审美视角。他“以其细腻而敏锐的笔触, 在自然与人生、自然与人情的描写中, 不仅展现了作家自身对人生复杂而深邃的精神感受, 而且, 也把日本文学对日本人精神实质的展现, 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艺术高度。” 川端在自然中感受人生的同时,用重彩描绘的是在这样美丽的环境中的女主人公们对生活和爱情的执着追求。在她们身上,川端倾注了自己的美学追求和人生理想。她们依据不同的情况和时间,在爱情中或进或退,在人生道路上或停或向前,都符合儒家中和之美思想中的依时而中的时中思想。在自然与人、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和谐互动中完成爱与温暖的家园的追寻之梦。

关于死,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无法逃避的宿命。川端在累累白骨中度过大半生的个人体验使他对死比一般人有着更深刻的认识。敏感的生存意象和死亡体验驱使他沉醉于生与死的艺术境界,重视生命及其死亡的伦理意义和价值,并对其进行了深入的美学思考。川端认为死是最高的艺术,而艺术的极致就是死灭。死亡美成为川端文学的独特审美形式之一。生的对立面就是死,物极必反是儒家天道观下的中和思想的表现。生与死的对立在川端眼里变成了相互衔接的流动的两极,在相互转化中完成宇宙间生命交替与延续。他强调的是死亡的伦理意义和美学价值,在其中找到一个适中的切入点来表现到极致。如《雪国》中的叶子之死就是为了保留其精神的纯洁与完美;《睡美人》中的老人之死是为了让沉睡少女的美丽在死亡的老人心中永恒;《千只鹤》中的文子的死是想让在世俗眼中的少女通过死回归美学与伦理学高度统一的美善行列……将唯美的追求与生命的终结、真实的人生与死亡的虚无互相矛盾着的对立体在作品中达到理想的和谐统一,以中和之美的姿态超越一切有限的现实苦难,使生命走向无限的永恒。

川端康成在表现生的赞歌与死的彩绘的主题时,其情感、美学思想、价值观、灵魂深处的渴望和大自然、社会相呼应,让生命和人性的情理反思、生死意象的表层中蕴涵着生命和灵魂的挣扎与拯救意义融入宇宙万物中,达到儒家的“天人合一”、“天人同构”的中和之美的最高境界。从而在主题表达上抽象出天、地、人三位一体的和谐统一,体现了儒家中和为美思想的理想追求。

川端康成善于“发现存在的美,感觉已经发现的美,创造有所感觉的美”,在文学创作中将日本传统美意识融入人物形象塑造中;运用传统和西方意识流等手法,切断时间空间而再构造,细致描绘出人物内心的情感,多层次地表现人物感情的柔美。其作品包含了东西方多维度的美,如一首华美绝伦的变奏曲,含蓄隽永、优美雅致。儒家美学思想就如川端作品众多美中的一朵尚待世人欣赏的奇葩:在人物形象上塑造了儒家美善统一思想的审美愉悦,表现了儒家美学与伦理学一体化思想的道德诉求;在主题表达上抽象出天、地、人三位一体的和谐统一,体现了儒家中和为美思想的理想追求。儒家美学思想演绎了川端康成文学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美的和谐互动,升华了生与死的凄美哲学体验,阐释了超越时空的生命和人性的美丽与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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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廖真辉(1971—),女,四川隆昌人,四川师范大学副教授,硕士,主要研究日本文学与日语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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