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告别教育”曾鸣

时间:2022-07-10 09:15:08

钱理群“告别教育”曾鸣

“一切不能为应试教育服务的教育根本无立足之地。”2012年教师节前夕,在北京“寻找来自一线老师的声音”座谈会上,老教师钱理群表达了“告别”教育的意图。从北大退休后,他投身中学教育十年,试图“改变人心”,却得到屡战屡败的结果。他说,今后他会在“教育之外”关心教育。

“节节败退”

2004年4月末的一个下午,钱理群站在南京师大附中的讲台上,讲授“鲁迅作品选读”选修课,偌大的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二三十名中学生。

2002年6月27日在北大的最后一节课上,即将退休的钱理群告诉那些眼含热洎送别他的大学生们,他在刚参加工作时有两个目标:一是去南师大附中教书,一是去北大教书。前者是他的母校,他要去那里完成未竟的梦想。

南师大附中课堂的冷清却令钱理群始料未及。一开始,学生踊跃报名,不光报上了名的学生坐满座位,没报上名前来蹭课的学生们也在过道和前后排或站或坐,将教室堵得水泄不通。课程的质量和氛圈都极佳,每堂课学生都听得极为认真,课后作业也表示收获很大,但听课的人数却渐渐少了下去。

一位学生在写给钱理群的信里说了老实话:“钱教授,我们不是不喜欢听你的课,而是因为你的课与高考无关,我们的时间又非常有限;我们宁愿在考上北大以后再毫无负担地来听您的课。”

钱理群不禁悲叹,他用“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来形容应试教育的坚固——“它反映了中学教育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应试已成为学校教育的全部目的和内容,而不仅教育者(校长、教师)以此作为评价标准,而且也成为学生、家长的自觉要求,应试教育的巨网笼罩着中国中学校园,一切不能为应试教育服务的教育根本无立足之地。而应试教育恰恰是反教育的。”

从中学生身上得到的反馈令钱理群始料不及,他用了“节节败退”来描述自己的中学授课经历。一次在台湾的座谈中,钱理群苦笑着回应那位给他写信的学生:“这位天真的中学生哪里知道,今天的大陆大学教育已经被绑上就业的战车,也迟早有那一天:凡是与就业无关的教育,都进不了大学的课堂!”

你赶我,我偏赖着不走了

之所以走进中学课堂,除了青年时的梦想,这还是钱理群在基础教育领域的一次执拗的“反击”。最开始介入中小学基础教育是在1998年,教育部基础教育司邀请钱理群参与制定新课标。

“时任教育部基础司副司长找我,说我们要进行语文教育改革,成立一个专家委员会,讨论新课标,准备请你来做新课标专家组的顾问。他真是找了我三次,我都拒绝了。原因很简单,我不懂教育。后来他说了一句话打动了我,他说你不知道,为什么找你,我们教育界已经推不动了,正因为你外行,借助外力才有可能推动,我就同意了。”

钱理群想着兹事体大,花很多时间去学习,大量写文章谈教育观念。“结果就触犯了其他利益,比如新课标要编新教材,那就触犯了出版社的利益。而且我的出现,对语文教育界的一些权威构成威胁和挑战。然后他们就联合起来,在全国范圈内批了我整整半年。”

不久后,钱理群去福建讲学,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他说钱教授您好好在北大待着,中学是我们的地盘,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通威胁电话激发了钱理群的犟脾气。“我脾气来了,我就不走了。我这回关心到底。”钱理群不仅讲,而且持续讲,而且比以前讲得更多。仅2007年11月份,钱理群就在福州、东莞、苏州、常熟、上海五地十五次大谈教育。钱理群坚持向中学生讲授鲁迅,他总是说,鲁迅最可贵的一点是在绝望中还有反抗。

相濡以沫的朋友们

受挫于城市,钱理群决定“离开中心”,转战“边缘地带、边远地区”。钱理群首选的地点是自己曾经呆过18年的贵州。2005年,钱理群带了和朋友—起编写的乡土教材《贵州读本》,和“认识你脚下的土地”的课题,到贵州大专院校作巡回演讲。

在受到欢迎的同时,却意外受挫。钱理群和学生们谈民族文化传承,特别是民族语言的问题,但大学生们纷纷告诉钱理群,他们学了民族语言没有用。为了找份好工作,他们更需要学会如何熟练掌握汉语和外语。

2006年,在给一个青年教师的回信中,钱理群写道,“我经常遇到‘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与‘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尴尬和悲哀,最后变成一种自我证明,无非是证明自己在坚守而已,而这不就成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了吗?”

好在钱理群认识了一群“相濡以沫”的朋友。转向实践者身份后“屡战屡败”的钱理群,在清点自己的战绩时,常常说,这是他最大的收获。

1999年,钱理群被中学教育界广泛批判长达半年,但这种曝光也增加了给他写信的教师人数。最多的时候,钱理群一年要给两百多个教师回信,“亲笔手写”。 联系最早在年纪相仿的教师中开展,比如南师大附中的王栋生和福建一中的陈日亮,这些教师早已成名,并且是钱理群多年的朋友。但紧接着,一大批年轻的基层教师纷纷与钱理群牵上线搭上桥。这些联系,有的是因为有共同的学生和朋友,更多是素不相识的笔友。

钱理群将这些老师称为“真正的教师”,并总结其三个特点:有自己的思想,爱读书,具体教育理念虽不一样,但共同点是一切为了学生的健康成长。钱理群将这些“真正的教师”视为国家教育改革的希望。“真正的教师是在一线老师那里,不在我们这些教授、专家这里,所以要发现教师,总结他们的经验,利用我的地位影响去推荐他们。”

“丰富的痛苦”

2012年9月8日深夜,一群中小学教师们在钱理群下榻的房间聚会。他们都是“相濡以沫的朋友们”中的一群,此番来京,在北京郊区交流经验,也像是抱团取暖。就像在北大无数个夜晚一样,钱理群被年轻人簇拥着,谈鲁迅,谈教育,谈人生,聊至深夜。

但在第二天的结束语上,钱理群告诉这些教师们自己“告别教育”的打算。

“现在已经不是教育理念的问题,是利益链条的问题。学校、教师、学生、家长都成了利益链条上的一环,谈理论他们也许会讲得比你还好听,但是做就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不是教育大可作为的时候。”钱理群的告别语听来沉痛,但在和年轻的教师们说再见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给他们打气,“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但一如十年前的退而不休,钱理群的离开决定同样“告而不别”。他告诉老师们,他虽然告别,却并不打算走远,而是准备“在教育之外言教育”。

至于失望与否,2006年,在与梁卫星的通信中,钱理群便提倡过“低调的理性的理想主义”,“把理想的追求落实为具体的可操作的现实行为,且预先估计其有限性,不抱过大希望,像鲁迅的‘过客’一样,听着前面的声音往前走,如果可能就联合一批人搀扶着走,如果没有,就一个人走。”

无论如何,钱理群和基础教育十余年的“纠缠”即将告一段落。钱理群73岁了,他终于确信对手“在彼处”,其间的意象颇有荒诞感,他仿佛堂吉诃德,满身风尘后,才发现自己和风车打了一仗。但他不以为憾。他仍会谈到鲁迅,他喜欢提到鲁迅与周作人的区别:“鲁迅老说绝望啊绝望,他最可贵的一点是绝望还能反抗”。他用自己一本书的名字来总结已经“告别”的教育生涯,那本书叫《丰富的痛苦》。

(摘自《南方周末》,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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