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太太,一个美国女人的上海1940

时间:2022-07-10 02:54:31

1940年的中国和世界,发生了什么?抗战进入胶着状态。这一年的5月2日,枣宜会战开打,日军获胜。八天后,德军在荷兰海岸对马奇诺防线展开全面进攻。又过了,两天,日军发动一零一号作战计划,由陆、海军同时对中国的战时陪都重庆展开大规模轰炸,8月19日这天的轰炸尤其惨烈,两千多户重庆民居顿成废墟。这年夏天,在地球的另一端,希特勒视察了刚被德军占领的巴黎――最后被写进书本的历史往往就是这样的大手笔,几个字几句话背后是几百万、几千万人的悲欢离合。然而对今天的读者来说,战争与伟人毕竟离得有些远了,他们是只出现在报纸头版和电视画面上的人物,他们的喜怒哀乐因着特殊的身份而变得模棱两可,柴米汕盐开门七件事似乎与主席、元帅、将军、总统是两个时空的存在。

1940年初春,一位美国妇女远涉重洋,来到上海。她离开的时候,除了带走了行李和在上海订制的大衣时装外,还带走了许多她在上海生活时留下的方方面面的账单、发票、名片等各种单据。越是平常的东西,有时也显得越是珍贵。也许这些单据和她在上海的这段时光,是她人生中重要的回忆。因而这平常无奇的账单和收据成了她记忆的载体,即便故事的细节也许已无从考证,这些单据默默地将往日的时光尘封起来。

如果我们,活在21世纪的人们,想要了解1940年处于战争年代的上海和她的生活,也许这些单据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这不是报纸头版的政治新闻,也不是统计年鉴里的数据图表,这些单据是最真实生活的还原,仿佛还带有原主人生活的气味和肌肤的温热。也许战争的火药味和隆隆的炮声已成为这年代生活的背景,但对许多寄居在这个城市的人们来说,日常买卖和水电瓦斯是比报纸和电台里的战事新闻和主席讲话更为迫切的生活课题。感谢这位美国太太为我们保留了这些单据,这是属于每个上海市民的历史,是那被埋没了的属于几百万、几千万寻常人家的历史。

这是一些什么单据呢?这位名叫马丁(C.L.Martin)的女士与我――笔者又有何渊源呢?我并非她的亲戚,她亦非我的朋友。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年代,来自不同的国度。如果不是网络和购物网站使地理距离不再是隔阻,那么每当我路过她曾居住的西摩路(今陕西北路)159弄住宅时。又怎能遥想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太太曾和我走过相同的街道呢?

我自幼对老上海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浓厚的兴趣。孩提时代,郑逸梅老先生的一本《上海滩野史》取代了小人书、连环画,成为我童年时期的读物之一。虽然很多事情还不甚明了,但对老上海的想象便由此启程。这些年里笔者在澳大利亚留学,闲暇时候常在网络上继续我对上海历史的研读。偶有一日,在某全球知名的购物网站上,我尝试性地输入了“Shanghai”一词,搜索结果令我大开眼界。上海到底是曾经雄踞远东的国际大都市,她的往事注定是国际性的。曾经到过上海,在上海生活过的人们,即便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离开了上海,甚至再也没有重新回过上海,他们把上海的往事和他们自己的人生糅合在一起,打包进行李,从吴淞口远航向广袤的世界,马丁女士便是这些人的其中之一。

购物网站的商品从来都是包罗万象的,什么样的东西都能占有一席之地。除了那些比较多见的邮票、纸币、老明信片之外,有一位美国卖家的一批商品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位卖家的资料上只写着他(她)来自于美国一个名字不太熟悉的州,除此之外,我对这卖家一无所知。第一次看到他(她)的这批商品是一些老上海的单据,时间大都在1940年内,有商店的发票,有电报通知单,也有一些老照片。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两三批单据,包括电话账单、电费账单、老照片、城隍庙的灵签等等被放上了网站,等候全世界有缘分的人与它们重新相逢。后来再仔细一看,这些账单上的姓名、地址和发票上的名字、地址等都来自于同一个人,C.L.马丁女士,家住西摩路159弄14号四室。

于是我开始关注这批单据,卖家显然是经验老到的网络商务老手,将林林总总几十件单据一样一样地卖。按照该购物网站的规矩,他(她)为每件单据设定了一个较低的底价和一段大约五天至一周的竞拍时间,等到结拍的时间一到,出价高者得。直觉告诉我,这批单据有一定的历史价值,类似发票、账单这类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有时反而很难被长时间的保存,更不用说这些六十多年前的老发票老账单,还历经了战火的颠沛和路途的遥长。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单据来自于同一位主人,也许这位马丁女士亦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她的名字淹没在浩瀚的历史跌宕中,恰}台是这些单据为她的名字,她的人生,她曾经的笑容作了最平凡却动人的注脚。

除了我以外,另有一位来自比利时的买家也对这批单据表达了浓厚的兴趣。本着出价高者得的原则,我开始了和这位比利时买家的竞拍大战。其间也有个别几份单据,是由来自其他地方的买家所得。剩下的单据,大部分由我拍得,另有一小部分成了比利时买家的藏品。由于卖家在美国,他(她)所设定的结拍时间都是美国的作息时间,这对身处澳洲的我来说成了最为恼人的麻烦。绝大多数拍品的结拍时间都是澳洲东部时间清晨五六点。为了保证能拍到每一份单据,我不得不在前一天临睡前就调好了闹钟,在第二天清晨的鸟鸣声中带着未尽的倦意起床打开计算机抢在最后关头拍下商品。一轮激动人心的抢拍大战之后,太阳往往已经升得老高,但成功拍下的喜悦还是值得的。余下的工夫就是静静等待卖家确认款到发货。一份份老单据,乘上了越洋班机,从美国跨越浩瀚的太平洋抵达澳大利亚悉尼,并最终经过邮递员的投送,安详地躺在笔者居所的信箱里。

从这些单据的诞生到它们跟随女主人离开上海,又从女主人的手里传到了美国卖家的手中,再从美国辗转到了澳洲或者比利时,这其中转眼已是六十七年的光景。2007年末,我带着这些老单据回沪过年。六十七年的轮回之后,它们回到了曾经的故乡,只是物是人非,外滩的大楼依旧每天迎接升起的太阳,马丁女士想必已经是属于上个时代的回忆了。循着这个反复出现在发票、账单上的地址,我找到了西摩路159弄14号的原址。可喜的是,这一片街区没有要拆迁的迹象,整条弄堂还粉刷一新,建筑物的立面涂上了温暖的桃子般的颜色,在这冬天的阳光下,显得是有温度的。这是一条不同于上海传统石库门里弄的弄堂,它也不是新式里弄或花园洋房。三四排毗连式的三层小公寓,房子与房子之间隔着些绿化,屋顶是英国乡村风格的尖斜顶,整排建筑显得干净利落,并无太多繁复的细部装饰。这条弄堂也不是那么好找的,靠近陕西北路的弄堂口被围栏封了起来,需要从毗邻的141弄里进去。14号是这排房子最靠西的门牌号,隔着一条横弄堂就是著名的华业公寓(CosmopolitanApartment)。

站在14号底层的大门口,地上还留有曾经的马赛克地面。虽然光泽已被过度地使用而消磨殆尽,但黑白相间的花色依旧带有那个时代的美学情趣。底层的楼道里停了几辆自行车,有的已经积起了一层灰尘,想必闲置多时。四室应该在二楼或三楼,出于对现住客的尊重,我没有上楼再一探究竟。走出14号的时候,弄堂里有几个老妇人搬了藤椅在孵太阳,也许当老妇人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马丁太太曾和她们在这弄堂里一同进进出出。

我从弄堂里走出来,回到陕西北路上,循着那些在发票上出现过的地址,想重新走走马丁太太曾走过的马路。南京西路如今是沪上著名的高档商业中心之一,即便是在1940年,那里一样是上海数一数二的闹市。张爱玲路过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上的第一西比利亚皮货店的时候,或许会想到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故事,无论是郑苹茹还是王佳芝,在静安寺路上,在皮草大衣、时装、“鸽子蛋”前,首先她们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出现在这条繁华迤逦的街道上。马丁太太也不例外。她留下的单据里,有不少是时装店的发票。在同孚路(今石门一路)334号的鸿鑫时装公司(HongShing),马丁太太为一套蓝色的洋装付了四十块钱的定金,另有二十块钱等衣服送到了再付。和鸿鑫隔一条马路的贯一服装公司(YourChanceTrunkCO.)在慕尔鸣路(今茂名北路)口,静安寺路950号,马丁太太留下了一张他们的名片。这名片的正反两面各印了英文和法文的内容,号称他们家的皮革制品曾在1935年的芝加哥工业展上获得过荣誉。7月3日这天,她又在同孚路283号的丽昌时装号(PARKLadiesTailor)订购了两套服装。在法租界西爱咸斯路(今永嘉路)603号的时装店里,又有两套洋装加入了马丁太太的衣柜。除了衣服,她也在静安寺路956A号的叶康记美术雕刻木器号里买了一张书桌,不知道这书桌是传统的中国式样还是简洁具线条感的摩登样式,这一天是4月20日。

在一同拍到的老单据里,有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两位洋人妇女坐在一辆黄包车上。她们的脸上有洋人代表性的略显烂漫的笑容。她们的中国车夫,穿着短裤,表情显得有些尴尬地对着镜头。坐在左边的那位洋人妇女,烫着齐肩的卷发,穿着干练的西裤和外套,她一手搂着坐在右侧的她的女伴。虽然那卖家没有注明这位妇女就是马丁太太,就算她是吧,她身上的那件外套也许正是她从某一家时装店里淘来的心仪之物。黄包车的背后,是一处中国式的园林,高墙圈起了园内的美景,但凉亭高耸的穹顶还是隐约掩藏在树木的背后。10月18日这天,马丁太太家里收到了一份来自上海国际电台的电报通知单,收件人是多萝西・马丁小姐。我看到这份电报通知单时,猜想也许那张照片上坐在黄包车右侧的小姐就是这电报的收件人吧。她也许是马丁太太的小姑子,也许是她的同姓的朋友,这已无从考证了。这张电报单从一个侧面告诉了我们,当年的上海曾是如此国际化的都市,电报单以三种文字写就。有趣的是,日语文本被排在了最前面,然后是中文和英文。也许这样的安排已经昭示了孤岛时期上海的政治环境。

马丁太太的老单据里有不少是公用事业的账单。一部分是上海电话公司的账单、接装费单、押金单。另一部分是上海电力公司的账单和缴付收据等。1月22日这天,马丁太太的住所通上了电话,她付了三块钱的接装费和十五块钱的押金,拿到了电话号码为三七一六一的私人住宅电话。6月14日收到了上个月的电话费账单,九块多钱的电话费包含了六块五的一百次市内通话包月和八十九次额外市话通信费用。电话费账单的背后详细罗列了价目表。引人注意的是,虽然身处同一个城市,由本埠租界往南市、闸北等华界地区拨打电话需加拨区号及另收通话费。挂在墙上的电话机和可以自由摆放在桌上的电话机,在收费上亦有不同。8月14日的另一份账单上,马丁太太在付清了应付的六元五角话费后,电话公司的职员在账单上盖上了“付讫”的图章。马丁太太的电话账单悄悄地透露给了我们关于她社交圈的信息。显然,她没有打过电话往华界,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太多上海人朋友。然而南市的老上海县城也是她漫游都市的目的地。在我所收集的这些单据中,有一份从城隍庙求来的灵签。马丁太太的运气颇佳,抽中了一支上上签。这签文同账单一样,中英文对照一式两份,大至天时国事,小到婚丧嫁娶,都能在那签文纸上找到相应的解答。

另一些账单则是上海电力公司的账单,我分别收到了1940年2月、5月和8月的账单。如同电话公司一样,电力公司也在账单背后详列收费标准。仅仅是从这年的年头到盛夏,电费的计算方式一直在变动。对于电力不同的使用用途,比如住宅电灯、私弄路灯、烹调烹水等,账单上也一一列出其定义和当月每一种用途情况。电力公司另外还提供电炉、马达、电热水器等的租赁。当年另几个月的账单,则被那位比利时买家拍走。除此以外,还有一份某开业医生的处方和其他一些发票等也一同飞去了比利时,天各一方。

马丁太太在上海的生活也许是从一艘美国海军的舰艇开始的。有一份Marblehead号轻巡洋舰上散发的关于上海的旅行指南也在她的收藏之中。这艘舰艇1940年初的时候刚好到过上海,5月的时候去了厦门,6月又进了吴淞口停泊在黄浦江畔。这份旅行指南的时间刚好是6月8日。我猜测马丁太太也许是在这年初搭这艘船到了上海,然后就租下了西摩路的房子。3月1日她去交了一个月的房租,租金可见是相当昂贵的,二百十八元七角五分,足够抵上她几个月的电费和电话费。

1940年夏天,上海大抵和往常一样是炎热潮湿的。每每有台风过境,大雨倾盆,马路上多少要积水。一条条弄堂顿时成了一条条运河。有两张老照片正记录下了某一日被大水淹没的马路。照片上已是天晴,积水还未退去。住在楼上的人们可以倚在窗边看下面的水乡泽国。电车自然是跑不了了,黄包车却还是可以的。那位曾在有黄包车和中式凉亭照片上出现过的齐肩卷发的女士,这次还是坐在黄包车上。她或许从没见过这水淹的景象,脸上洋溢着欢笑。她的中国车夫拉着车在水里跑着,也一样回过头来憨厚地笑着。车轮驰过,溅起阵阵水花。夏天到了,马丁太太在静安寺路893号的同茂公司订购了消夏的大冰块。隔天早上送来,一个月是八块半。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直到静安寺路上的梧桐树叶飘零,第一西比利亚皮货店打出了本季的冬装皮衣。最后一批从美国寄来的单据里,附着一张还是那位卷发女士坐在黄包车上的照片。拍摄者正坐在跟着她的那辆黄包车上,照片的右侧带进了车夫的半身背影。那位女士回过头,表情略带诧异地看着。背景是一条普通的上海街道,街边停着一辆老式轿车。其时已是秋冬,无论是车夫还是那女士,都穿起了厚厚的冬衣。如果她就是马丁太太,也许她的确就是,那么她的回眸,是因为她留恋人生中这段上海时光吗?

在最后一批单据寄抵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持续关注了那位美国卖家一段时间,他(她)再也没有拿出更多相关的藏品拍卖。甚至他(她)后来的卖品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古旧的东西。我不知道他(她)同马丁太太是什么关系。也许这卖家是马丁太太的后人,也许是她的朋友。他(她)卖出的不只是一些发黄的纸张,我知道这些平凡的纸张背后一定有感人的故事和美好的回忆。就像马丁太太曾细心将它们收好并跟随她一同飘洋过海一样,我如今将这些单据收好又飘洋过海地带回了上海,一同带回来的是她已显模糊的对上海往日的情意。如果说1940年的上海,对今天的许多人来说已经无从追忆,甚至我们除了战争与救亡之外已想不起1940年还发生了什么,马丁太太的单据总算给颠沛流离的1940年增添了些许人情味。对上海人,无论是当时的还是现时的,正是这千千万万张发票和账单,为我们这座城市的历史做了最平凡却动人的解说。

(本文单据及照片均为作者私人藏品。未经作者同意,图片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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