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如约来过

一

我曾如约来过，你可知道？

来时，我敛起飘扬的裙裾，梳好如云的发髻，整理月华般的妆容，将自己打扮得清爽而美丽，只为见你那令我牵念的容颜。为了了却长久萦怀的思念，我驾起桂木做的香舟，顺着急流的江水，环顾四面苍翠的群山，向你奔流而去。我扬起衣袖，命令沅江和湘江，安安静静地流淌。只因为你，我收起了作为女神的矜持，放下了令众生仰视的骄傲；只因为你，我忘却了作为神的禁忌――我们不能拥有凡世的俗念，那么，只要一次相拥，便可告慰永生！

可是，你那潇洒的身影，今在何处？为何寻寻觅觅，总不见你的踪影？我扬手招来飞龙，劈波斩浪一路向北，而你依然踪迹杳然。于是我又调转飞龙，驶向了烟波浩渺的洞庭，此时，秋天正以轰轰烈烈的气势演绎着它的传奇：在汹涌的万顷波涛之上，枯黄的落叶随着秋风飒飒而下，我的目光所到之处，只余苍茫。湘君啊，我的爱人，你可知道，为了你，我将船儿的窗棂装饰上了木莲薜荔，而那帷幕香帐更是被兰芝蕙草所环绕，它们如此芳香美好，只为等待你的来临，增添它们的光华！你呢？你在哪儿？我不甘心长久地守候与寻觅，得到的却是你对我深深的情意的辜负，我不相信曾经那一眼迷离的相望，你没有把我种进你的心田！我一挥衣袖，横渡大江，四处顾盼，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你在哪里，湘君？

我内心渐渐生起了惆怅、犹疑，甚而被悲苦如茧子一般紧紧缠绕！即使我再美再重情，无奈遇上薄情失信的你，也只能徒然等待，你看，你看，连我的侍女们都在为我垂泪叹息！我能如何？我不是那弱质的女流，只会用泪水换来你的垂怜！那深深的悲苦差点将我击倒，但我只能隐忍，默默摇起为你精心准备的桂木之桨，奋力划开那重重的水波，船儿的速度有多快，我想要借此抒发的愤怒、失望与悲苦之情就有多深。天空高远深邃，只有它能将我的不快包容，也正因为它的广袤，我的船慢了下来。我开始明白，自己是多么可笑啊，竟会相信你将如约而来，竟会希望你会为我采摘香草！倘若两心不相知，恩爱之情不深厚，吗要如此伤感？我为你准备了一世的爱恋，你却找来借口将之弃而不顾，那么，我还保管你的这些信物干吗？丢掉吧，都丢掉吧，我不会再想你了，我要飞到我所向往的地方，做一个无牵无挂、逍遥自在的真正的神！

可是，爱会因为你的不珍惜而瞬间消散么？为什么它又反复来缠绕我？唉，我不再强求了，让它自然地来去吧！

二

我也曾如约来过，你可知晓？

因为那一眼，我被你那高贵美丽的身影所吸引，早晨我骑马到江边，傍晚时又渡水到西汀。为了你，我神思恍惚，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是湘水之神了，而似乎只是一个最平凡的男子。我问鸟儿为什么在水上，而巢啊，为什么又筑在树顶？我问麋鹿为什么在庭中觅食，而蛟龙啊，为什么竟在浅水里嬉戏？我远远地望着你，你那么高贵，我又何等平凡，怎么敢向你表达我的心意？为了你，我就像那鸟儿和麋鹿一样，迷失了方向；为了你，我的灵魂就像在浅水中停留的蛟龙一样，全部的心思，都被捆住！

我望着那清澈而潺潺的流水，它淙淙地流淌着，一如我对你的深情挚爱。所以，当我听说你要约我相见时，我兴奋得难以入眠，我在想，该送你什么礼物呢？这天上地下，有什么能配得上你的神采与风度？也许唯有那些散发着芬芳的草儿，它们是自然的精灵、天地的华彩，我把它们采来，建所房子迎接你吧！你看，你看，这房子可符合你的要求？荷叶做的屋顶，荪做的墙壁，紫贝做的庭院，芳香的椒树子散满了整个庭院……整个房子美丽极了，你若来了，定然无比欢喜，定会绽放那美丽的笑颜！

可是，我等了这么久，你为什么还没来呢？难道我那一眼，只是一种幻觉？难道你的相约，只是对我的捉弄？难道……

我想啊想啊，想要抛舍对你的思念，却没由来地被思念扯得更紧；想要看见你的身影，却只见到空茫一片。帝子啊，你那美丽的身影，何时才会出现？你可知道，这房子一过了今天，香草们就会枯萎？你可知道，我等待你的心，会随草儿一同凋殒？你可知道，众神一旦来到，我便要归列仙班，再不得与你守着那份缠绵的爱恋？

那么好吧，我守候了这么久，你依然不出现，你是在捉弄我这痴情的人么？丢掉吧，丢掉吧，那件你送我的汗衫子，我曾将它贴身穿着，难道如今只是空想念一场？江水啊，带走我对你的思念吧，让我做回真正无牵无念的神仙！

可是，为什么思念在我抛却了这一切之后，又回到了心间？罢了罢了，任它吧，让我把你永存心间！

三

我已如约而来。

我是湘水边的凡庸女子，注定了，我要读他们，没有如我一样思慕的眼睛，他们的爱恋，怎能千万年延绵不绝？又怎能保持当初的美好，不减分毫？

我被湘夫人这个如此隐忍与执著的女子深深打动，也被湘君那痴心缠绵的情意感染。这发生在湘水之滨的爱情，隐约间显露了湘水女子惊世骇俗的豪爽果决、火辣深情，也抒写着男子们最初脱离世俗束缚时的真挚纯情。湘江水、洞庭风、草木香、思慕味，这一切构成了一段超出凡俗的爱恋之情，究其实际，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仅仅只为一个承诺，两人皆去坚守，这难道不正是后世爱恋所远不及之处？

相比于尘世各种各样的爱情，这份爱少了许多复杂的情节，少了人间烟火味，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门当户对，琴瑟和谐，全都不在话下，它只是用了一个美丽而凄婉的时间差，就沉沉地将这份爱刻在了读者心头。在千万个人心里，爱情有千万种面貌，欢喜、忧愁、猜测、暗自思量、辗转反侧，无一处不美啊，它们就美在这一份缠绵悱恻、牵肠挂肚上，唯其如此，才能动人心魄。

这两个相互思慕的人，先后赴了约，却最终失之交臂，会合无缘，都只是因了时间差。是判断的失误，还是传信者的错？已无从查究。因为无因，最是恼人，因为恼人，也最迷人，这时间差带来的悲剧于是造就了世代的流连回味和相思相念。两人最后将互赠的礼物抛到江中，让我不由得想起后世的那首诗：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秋风萧萧晨风，东方须臾高知之。

爱情的出尔反尔，千般滋味，没有尝过的人，怎能理解？

感谢屈原，在他大多数抒发自我情怀、表现怀才不遇的文字里，竟然有《湘君》和《湘夫人》这么纯美的爱情诗篇。如果按照后代的解读，去追溯他被流放于沅、湘一带时的心境，他能如此投入地写一段绝尘脱俗的爱情，是因他内心对于美政理想不能实现的苦闷，而此时受到楚地巫文化的影响，屈原将传说入了诗，去托而言己之志，这诗的内在意蕴也随之而更为深厚迷离。那么，我们对屈原这个灵魂都散发着香味的诗人的崇敬与热爱，也能更深，对他高洁的情怀的理解也能更为坚定了！

我曾如约来过，只因我不愿错过这一世的美好。比如屈子的诗，湘夫人之美，湘君之痴……

附诗文：

湘 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隐思君兮侧。桂兮兰，斫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