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并蒂莲

时间:2022-07-08 11:57:09

世上最珍贵的莲,是并蒂莲。传说前生是一对双生姊妹,今生也不愿意分开。

冬儿年方十二。却已出落得楚楚之姿。像她早逝的母亲当年。西湖周围十里八乡谁不说,好一朵灵水芙蓉。可冬儿哪在意这些,小孩儿心性,采莲时忘了父亲谆谆教诲,将衫袖高高一挽,那臂膀生生如莲藕,真叫人恨不得咬上一口。不知谁家少年鲤鱼打挺探出个头看得失了魂儿,狼狈栽进水里。冬儿笑声似银铃,一声声远去……

当时怎么知道,这样的日子,终不能伴她一生。

某个黄昏,父亲远山外出带回了个小女孩。眉如青黛,肤若凝脂,粉色衫子映得一张脸娇艳无伦。冬儿不禁呆住:“好漂亮!”远山道:“这是曦儿,她父亲是爹爹至交。前些天爹娘官道上遭了难……唉。真可怜的。以后这就是你自个的家啦,这是冬儿姐姐,我们都是一家人。”这后半句却是对粉衫女孩儿说的。

曦儿一味含羞低头,一双大眼睛却是滴溜溜往冬儿脸上瞟。冬儿打小没了娘,见突然有了个妹妹,还长得一朵花似的,简直都高兴不过来。当下就亲亲热热拉了曦儿小手,说知心话儿去。

一晃眼,两朵花已十七岁,远近闻名。求亲的人差点踏破门槛,远山却挑选甚严。州里的杨太守早先死了夫人,说定要娶到二女之一作续弦。姊妹俩心下厌恶,远山也皱了眉头,知道那太守一向下手狠辣。

元宵灯会,冬儿穿了素白烟罗裙,肤光胜雪;曦儿着了粉绫湘绮襦,娇靥如花。两人携手走在街头,引来路人啧啧赞叹。忽地,人群中一个淡蓝色修长身影掠过。曦儿霎时羞红了脸。双目如含了一汪水银,定定不动了。

冬儿也不以为意,见路边的金鱼花灯活灵活现,便径自过去同卖灯大娘还起价来。余光中瞥见一张面孔,如冠玉。正远远对自己投来微笑,脸儿便无端端滚烫。

这一宿,姊妹俩都没有闲聊。曦儿太累。早已盹着。冬儿刚张开口,也困意上涌,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

冬儿是热醒的。迷迷糊糊睁开双眼,见烈焰已吞没了整座小屋,热浪一阵阵往脸上扑。

慌不择路奔出屋外,四下里寻找曦儿,却始终未见。远山也蓬头跑出来,不见曦儿,大惊失色。忽见柴房一角闪动粉色衫子,远山不由分说就冲了进去,冬儿看着火势愈旺,急得也往里冲。

一根梁柱落下,冬儿觉得后脑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片片焦黑的蝴蝶,吞没了冬儿白色的身躯。

爹走了。你要好好照顾妹妹,知道么?

“爹爹――!”

冬儿骤然醒转。失声大喊,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如同烧焦的木头,呕哑噪杂。

“冬儿姐,你醒了!”

曦儿眼中的泪珠如断线的珍珠,流满了整个人世。

当时,远山一人拼命将两个女孩推出火场。自己却是怎么也逃不出来了。他最后嘱咐:这火,想是那杨太守恨我拒绝他求亲所下毒手――你们将门口地下的一罐金银掘出,逃离这里。越远越好……

冬儿怔在原地。双手抚过自己尚火辣辣的脸颊。那里曾经光滑娇嫩如吴地的丝缎,而今却凹凸如烈日下龟裂的土地。

她敬爱的父亲,以及她曾经夺目的美貌和妙嗓,已如风卷残烟般离她而去,永不再返。她握住妹妹的手。幸而,还有她在。

她们是双生花,是并蒂莲。她们一生一世也不要分开。

曦儿很懂事,她俩的新家中,没有铜镜,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光的物事。

曦儿十八岁,出落得愈发动人。她时常在露水的清晨,哼着曲调在小溪边浣纱。顺便映照她如花的容颜。

邻近的人看得呆了,西子再世,便也不过如此吧。

一日,湖边的静谧被打破。一队堂皇的车驾,缓缓地驶了来。彩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猎猎作响。着淡蓝色衫,身材修长的男子温雅步至小屋边。见低头浣纱的女子,轻轻询问:这里,可是湖心村?

“是……”曦儿涨红了脸,不敢迎着他肆意的目光。

他笑了,对车夫吩咐了几句什么。然后转过头来,姑娘,你唱的曲儿,真好生动人。

阳光勾勒着两个人美妙侧影,却惟独照不进层层深锁的小屋。

那夜。冬儿失眠了。

是,她当然认得他。她们俩都认得。烙在骨头里,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那年的元宵节,他灼亮了两个少女的眼睛和心。

她落下泪来。

妾非昨日身,君乃旧时君。从此已陌路,相逢应不识。

第二日,冬儿便提出要搬出小屋。“我在这里,你和公子……多有不便。”

曦儿脸上喜色一闪而过。紧接着蹙眉:“这怎么可以!”

冬儿执拗着搬走了。回望一起生长了七年的妹妹,心下哀恸。她搬到了山坳的角落,因为这里人烟稀少。然而,还是有嬉戏的孩子在屋外探头。偶尔瞥见了她,便嗷嗷叫着逃开:

“妖怪啊――!!!”

冬儿没有表情。像一株风中的朽木。而她的妹妹,此时并没有欢笑。而是在情郎的怀里抽泣。

――他是范鸿。当朝的监察御史。此来山青水秀的西湖边,不过是为当政的青王,挑选倾国之色的秀女。青王昏庸,声色犬马。他早已深深痛心,更不忍将心爱的女子双手奉上。然而,他没有办法。他没有办法,也许。为了人民?为了家国?为了他那不牢固的官位?

三年后。

青王府。曦夫人半躺在卧榻上,逗弄着白色的鹦鹉,眼神却是空洞的。

“夫人,喝药的时间到了。”

侍女在一旁轻言慢语。这当朝最得宠爱的美人,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谁也不敢造次,得罪了夫人可不是玩的。

曦儿兀自在发呆。

当年范郎为了保住她的自由。情愿冒着犯上的危险,将她隐藏起来。她知道,这消息若是不慎泄露,轻则罢官削爵,重则,人头都不保。于是她嘶喊着,扑向他的车驾:“求你带我进宫吧!我发誓,五年之内――必使我俩再相见!”

滚烫的泪水,火热的承诺。誓不相负!

可是,三年过去了。她没有任何的机会。青王虽已不年轻,却旺健如狮子。虽然如斯宠爱她,枕下还是随时放置了匕首――他很明白自己的敌人众多。环伺在侧。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怎样做呢?想得经常半夜惊醒。青王立刻吩咐下人煎药来,日日不停。她讨厌这药,却无计可施。

忽然。一个佝偻着的女子步了进来。嘶哑的声音如枭鸣。

“夫人,请服药。”谁这么大胆就闯入她卧房?她几乎便要发作。玉手就要挥过去――在空中倏的停滞。

“姐姐?”

昏暗房间里,一灯如豆。

曦夫人紧握着冬儿――现在的青王府厨娘的手。几年的辛苦劳作,清扫擦抹,已将那白皙的手指磨出层层茧。

“姐姐,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

曦夫人的泪水滚滚而下。厨娘围裙粗糙的布料被胭湿一大块。

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的啊,我们是双生的花。

你要有耐心,要等。

曦夫人从此便有了盼望,眉梢眼底都轻快起来,越发的娇美 动人,一笑销魂了。丫头们都说,夫人近日怎么这么开心呢,是厨娘做的汤合胃口吧?

曦夫人在厨娘那里学了几手绝活,每日清晨便下厨给青王炖起西洋参鹌鹑,或是千年何首乌煲鸡。呢喃软语,道是补气养血,滋阴补阳的。青王不虞有他。自是欣喜异常。对夫人的宠爱又深了些。

面容丑陋的厨娘过来收拾汤碗,无意抬起头。正好碰上夫人晶亮的眼睛。

曦夫人眼中闪过一抹微笑。

“咳咳,姐姐,这阵子一早就起来炖汤,弄得着了风寒,咳咳,真是造孽呵。”今晚青王不在,曦夫人轻轻咳嗽着,软柔的身子依靠在姐姐身侧。

冬儿眼底有深深忧虑,推门而出。俄顷,端着个瓷碗进来。热腾腾的莲子,银耳晶莹剔透。最是清心润肺的。曦夫人感激地泛出泪花。这世上也只有姐姐,这般对她吧?

“姐姐的手艺真好……可以天天煲给我么?”

青王于腊月二十四暴毙于朝堂之上。

太医们惊慌失措,穿梭如过江之鲫。闹腾了半宿,只得出一个结论:大王死于劳累过度,精气亏损。这便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大王专宠的曦夫人。朝中重臣脸色铁青,决定将那令大王乱性的妖女监禁起来听候发落。

――谁知,已迟了。

曦夫人的香闺里空空如也。锦被整整齐齐,焚香飘飘荡荡,芳踪却已黄鹤杳然,连夫人最信任的厨娘,都不见了踪影。

同一时间,冬儿在漆黑的小轿里抚摸颈上系着的一个香囊。翠焚花的粉末。长久食之,必暴毙,死时无异状,只能诊断出劳累体虚。她闲来潜心研究毒经,制成了这种剧毒药,让曦儿放在青王的汤中,确是毫无端倪。

她枯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来。

一辆瓜皮小车停在城门外。

范鸿依旧身形俊秀夺目。这两年来。靠着青王提拔,他平步青云,家资无数。但他心底,却始终不能忘记那倾国的笑容。他一直未娶,可等到了这一天。

心爱的人儿,终于要回到身边了。范鸿的眼睛有些湿润。

他对不住她……以后,他要用下半辈子的时间来疼她,爱她。

那乘小轿愈来愈近。轿门被迫不及待掀开,日思夜想的美丽面孔恍若一梦。他心头一酸,一步跨上,将那人儿紧紧抱在怀中。

曦儿也哽咽了。多少年的等待,就为了这一天呵!从此,是可以常相厮守了吧?他俩陶醉在重逢的喜悦中,却都忘记了轿内还有一个人。

那人头蒙青巾,青巾下却隐然有森然目光。

“范郎,带我走。”绝世的美人低喃着,声音绵软。

怀中的身躯似乎沉重了不少,范鸿开始觉得异样。

“曦儿?”他别转女子的面孔,惨白中透着青灰。他僵住了,大脑空白。

――中了翠焚花的毒,死时。不论多美的人,面容都青白扭曲,仿若地狱妖魔!“范郎――”女子仍然固执的念诵着。声音干涸下去。鲜血,一滴滴的从她嘴角坠落,如一串绝世的珊瑚珠。

他环抱着渐渐死去的她。仰天长啸。

“为什么――!”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

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在哭泣。

她取下青巾,扭曲丑陋的面孔上,泪痕斑斑。自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哭过。自从她从合居的小屋搬走之前那天――

想起那个淡蓝衫子的身影,冬儿彻夜未眠。四更时,却听到了身边曦儿的梦呓。急切的。挣扎的,带着哭音的:

姐姐!爹爹!对不起!

是我的错,我知道!可是,姐姐,你不懂我心里的恐惧!为什么在元宵节的花灯会上,他看的是你而不是我?

――难道。我不如你美么?

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去了柴房,可是火,火不知道怎么就烧了起来!

冬儿的身体,逐渐的冷凝。泪水浸透了枕头,一辈子的眼泪,那天都流干了。

爹爹。我遵照了您的嘱咐,爱护她,帮助她……杀死她。

她这辈子,也逃不开我,我们是并蒂的花!

冬儿磔磔的笑起来,视线投向不远处悲痛欲绝的男子。那如冠玉的面容……她轻轻地说:你还记得、我么?当我还有一张倾城脸孔的时候。你曾经温柔的凝视过我,目光如同一汪淹死人的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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