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干菜情结

上个月初,我与妻子去了一趟绍兴,带回一袋干菜笋。大约在十七年前,我们去过一次。那时,二哥刚按有关政策从新疆调到祖籍绍兴,在一所师范学校当语文教师。二嫂则回到她的祖籍上虞,也吃起了粉笔灰,教的是英语,每隔十天半月鹊桥相会一次。十七年前的绍兴着实陈旧,甚至有点颓废的情状,路很窄,桥很小,河水迟疑不前,商店的排门板和民居的门窗都有些年份了,深深木纹犹如老婆子脸上的皱纹。我们在城内外逛了逛,两千年前的越国废都无语地透出

古柏森森的沧桑感。

傍晚,我在二哥的学校里看到学生吃晚饭,好几个人站在宿舍的阳台上,一碗堆得尖尖的白米饭,托碗的指缝里夹着一根霉干菜,扒一口饭,低头咬一口霉干菜。我很吃惊,仿佛看到了越王勾践坐在柴堆上舔猪胆,对二哥说,你的学生将来会有出息的。现在,这些学生果然在各个方面做出了成绩。但那次我们没来得及去柯桥,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故乡。

好了,这次我们终于成行了,二哥在几年前调至杭州广播电视学院任教,有个学生的父亲是开出租车的,他又正是柯桥人,就开了车到杭州来接。很快,上了高速公路,很快,柯桥在望。在学生的家里歇息时,我看到一对邻居夫妇在客堂里洗切毛笋。女的蹲在一个大脚盆边剥洗,男的骑在长凳上负责切成很厚的片,这些笋片将与干菜一起晒成干菜笋。我用故乡方言与他们聊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象牙色的笋片。重新启程时,学生的母亲从家里拿了两袋自己晒的干菜笋塞进车里,我就不客气地拿了一袋。

接着就到我阔别了三十八年的老家去,那个地方叫后梅。小河依然,石桥依然,穿过狭小而昏暗的弄堂,在比记忆中局促的天井里盘桓片刻,干草和牛粪的气息叫我激动得想哭。老屋居然还在,尽管只剩下摇摇晃晃的两小间。小时候挖过竹笋的竹园和磨过糯米粉的柴房都被人家盖起了新房,祖上的老屋越发显得风雨飘摇。远房亲戚引领着我们兄弟俩和阿娟进了天井,进了客堂,上了楼,一步一景,童年的事桩桩件件涌上心头。甚至,那梁上的燕子窝还在,是不是我用竹竿捣过的那两个?微微闭起眼睛,怕失态。祖母睡过的那张架子床还在,很想拆两块雕花板带回上海留作纪念,但又怕损坏了原物。拍了照,穿过从前停轿子的台门回到河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故乡的概念压迫我已久,此刻总算卸下了感情的重负。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看到以前清澈见底的小河变得发黑,乡人游泳、摸螺蛳的景象将在记忆的底片中模糊,河埠头上也已不见浣纱杵衣的妇人,一种惆怅又如丝如缕地缠绕在阵阵抽紧的心尖。

回到上海,当晚就泡了干菜笋烧汤,扔几只大虾干,再切几片夜开花,装碗后再淋些麻油,一口送进嘴里,赛过喝了窑藏已久的美酒,大大地解了一次乡馋。又回想起故乡的一草一木,还有老屋,干菜笋的味道似乎是从开裂的门板里散发出来的。

母亲在世时,我家是常有霉干菜和这种干菜笋吃的。霉干菜是柯桥的名物,霉得正巧,绞成拖畚头的一把,细闻有一点点陈宿臭,但正是妙处所在。普通人家烧饭时将一碗霉干菜放在饭镬里,等饭焖透,霉干菜也香气四溢了,上桌时浇几滴油算是慷慨的了,和猪肉一起蒸,非要逢年过节不可。干菜笋又比霉干菜上一等级,烧汤最佳,夏天吃能消暑利尿。但后者不为外省人所知,更遑论吃福了。母亲去世后,我买过几回霉干菜,吃起来总有如咽木渣的感觉,无论加多少肉,仍是不争气。

吃光了干菜笋,就有点后悔。在柯岩游玩时,曾见商店里有一种淡干菜出售,色泽青鲜,晒得又干爽。我猜想这种淡干菜烧汤也是不错的,但阿娟竭力反对,因为以前我从外地带回的食品总是扔掉的比吃掉的多。她不是绍兴人,难以体会霉干菜对于绍兴人的意味。

又想起少年时,我不愿意吃没有油水的蒸霉干菜,母亲就举着筷子教训我:过去出门找事做的绍兴人,行囊里总要塞一把霉干菜,要是吃光了还没有找着事做,只有死路一条了,你今天有霉干菜吃,还不知足?

找来知堂老人的书来看,没看到他谈霉干菜。他只忆及周德和的油炸豆腐干,那也是绍兴的名物。鲁迅笔下倒提及霉干菜,但他憎恨霉干菜竟然甚于绍兴师爷和刀笔吏。他说他想去查查绍兴的县志,看绍兴到底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似的,专喜储藏晾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成样子,菱角是富于水分的,肉嫩而脆为特色,也要将它风干,简直是不忍卒睹。

鲁迅对霉干菜如此憎恶,我想一是出于对新鲜蔬果的偏爱,也是顺于自然之道的态度,五四时期的文化人都这样;二是可能在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咽下了太多的霉干菜,不免大倒胃口而至厌恶。但他老人家对霉干菜的声讨,不能改变故乡人晾晒食物的热情和大啖霉干菜的嗜好。霉干菜或许与大饥馑有关,但它的美味却可以成为温饱生活的点缀和调剂。特别是今天,温饱问题解决后,霉干菜吸收的丰富滋味是过去不能想象的。

干菜菜笋的味道是长久的,绍兴与柯桥已经充塞着现代都市闹哄哄的气息,但故乡山水意外地黯然失色,村里只有老人与小孩留守,中年人都外出寻梦了,他们的行囊里会不会有霉干菜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