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二(一)

时间:2022-07-02 07:53:05

第一章

平州当地人大抵都听过这么一句话:珞珈山下甜水乡,特产女流氓;碧水渡上江汀阁,住着小霸王。

这句话有两个重点关键词:一是女流氓,二是小霸王,合起来形容的就是一个霸气外露的女流氓,刚好就是区区不才在下我了。

依传言所云,本人可怕的程度与哪吒,悟空不相伯仲,就连我的画像也捎带着有几分杀妖镇邪的妙用,贴门上可保家宅平安,放床底可治月事不调,真可谓人见人憎,鬼见鬼哭,妖魔绕道而行,唯恐避之不及。

凶残案例更是不胜枚举。

好像谁家的公猪数量突发性密集增长乃是由于我不小心手滑撒了些春日散下去,又或者哪个采花贼刚好不凑巧与我狭路相逢,下场多半是被我打得满地找牙,后来更是甚嚣尘上,发展到珞珈山甜水乡方圆三百里天气异常也赖我,寡妇再嫁鳏夫再婚也赖我,铁树开花老蚌生珠也赖我,事无大小一概都与我——燕子汝,脱不了干系。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说书先生在大树底下摆了个摊儿,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来覆去,老调重弹。甚至言之凿凿我手段如何如何毒辣,面目如何如何可憎,跟亲眼见证我行凶似的。我原先只是在树上打瞌睡,听到这里登时火气,便想下去教训他们一顿。

只不过堪堪就在此时,不远处扬起一阵尘烟,滚滚飞沙走石中,一匹黑色良驹英挺的迈近。

坐上之人素衣简袍,秀直温雅,正是我的未来相公薛煜琛,事实上,我等了一上午就是为了等他。

按理说,一过及笄之年他就该要将我迎娶进门,可不知怎地,他近来的表现着实令人费解,总是说:把女诫背熟了就娶你…把鸳鸯绣好了就娶你…把案子破了就娶你…

我纳闷,难道这些事儿不解决,我们就一个不嫁一个不娶了么?

尤其当我看到那些从他身边经过的女子跌帕子的越来越多,问路的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女扮男装谎称自己是赶考书生的,我每一天都有一种被杀猪刀横在脖子上的感觉。于是只好下定决心暗中跟踪他,协助他速速将案子破了,我俩也好早日举案齐眉。

此时此刻,我躲在一棵高高的大槐树上,默默地看薛煜琛利用职权将散布谣言的说书先生及围观的众人驱散,再默默地看他双手负于身后,立于一汪碧水葱茏草木旁,自以为将行踪隐藏的极好。

杨柳堤岸晓风轻,他长身玉立,衣角的墨竹随风轻荡,忽隐忽现,周身的气韵一如远处高山岿然不动。

我为之心旌摇摇,下意识便拨开一片树叶,想将他望个真切,却听到他微微叹息一声说:“下来吧。”

三个字。言简意赅的指明我的藏身之处已经暴露。

他转过身来,我讪讪而下,同时见到他手上此刻多了一样东西,是香喷喷的鸡翅膀。心里顿时像流进一汪清泉,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笑嘻嘻道:“我不要吃鸡翅膀,我要吃你。”

几个衙役在旁边嗤嗤乱笑,适逢夕阳晚照,落日余晖将碧水照成一碗金汤,一并照得他脸上有淡淡红绯。

他将我抱上一匹马,清了清喉咙说道:“别胡闹了,我是去做正经事,你快些回家,没事就抄抄女诫女训什么的…”

又来了!

我苦哈哈的点头,负气一扬马鞭。

沿路疾驰回家,风风火火地打开江汀阁的大门,已是月上柳梢。

水珠点地,叮叮咚咚,不久便积攒成小小池洼,春雨如丝,细润万物,我于屋内就着一星烛火,自斟自饮。

梨花白将尽时,雨势已然作大成瓢泼,将屋顶打得噼啪作响,一时有如战鼓齐鸣。我由此被激发出几分豪情壮志,当场立下一纸军令状,洋洋洒洒写道:扑倒薛煜琛,圈养美相公。

只是正自欢喜着,还没来得及挂到墙上,猛地抬头看到屋顶中间凭空破开一个大洞,庞然大物就这样从天而降,掉落在我眼前。而我手中的军令状也很不幸的受到波及,被由上而下撕成了两半。

当时愣住的我第一个反应便是兴许天上的大鹏大雕偶然飞过不小心被雷劈了,然而当我看到一身黑色夜行衣时,立刻明白过来是一个人,气得大声喝道:“喂!你赔我的军令状!赔我的屋顶!赔我的瓦片!”

毫无反应。

便又用脚踢了踢,踹两脚,再碾几下,还是没反应。

我提着油灯蹲下来细细打量,只见氤氲柔雾的黄光之中,竟是一枚唇红齿白的公子哥。

眉似远山唇似桥,一如繁花夜绽,湖光山色入眼,美不胜收。

本阁主自问也是个见过市面的,打小起美人图看了不少,可眼下这个却叫我的心噗嗵噗嗵没来由乱蹦一气,随那夜空惊雷奔腾,轰鸣不止。深呼吸良久,我方才回过神来伸手搭上他的脉搏。

脉象迟滞虚浮,经络闭塞僵堵。再测他鼻息,微弱到几乎消匿,怕是离死不远了。除非大罗金仙,否则好像我这等庸医实在是回天乏术。于是我一咬牙,一狠心,一抬脚,将他踢到院子里,丢给了丧彪。

丧彪是我的凶猛坐骑,如今正用它尖尖的小牙齿啃一根肉骨头,心无旁骛。见到我送给它的加餐,颇为怜悯地在美相公脸上舔了几口,可怜兮兮地哀嚎。“呜——!”

我挺住打晃的身子,口齿不清地教训它:“不要装可怜博同情。我们又不是开善堂的!怎么?你要救他啊?要不然你养他?”

说完,转身便欲栅门,裙脚却被丧彪一口咬住。“汪汪——!呜!”一边拿小脑袋蹭我的腿。

“唉。”我重重叹了口气,蹲下来揉了揉它的脑袋,却见丧彪乌溜溜的小眼珠湿嗒嗒的,一时恻隐之心大动,便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丧彪的恳求。算是死马当活马医,救上一救吧。

我将他带到楼上的卧房,点上一支镇痛的琥珀灰,着手剪开他的衣裳。

鲜血已将中衣彻底染红,再无留白之处,而他身上的刀伤更是触目惊心,我不经意数了一下,总共十六刀,不知是谁跟他有如此深仇大恨。

“唉!”我长叹一声,擦干净血迹用白布替他包扎伤口。

“咝…”药粉涂抹伤口激起的痛感令床上的人有了些许反应,睫毛扑朔,扑朔,好看的像跹然振翅的蝴蝶。

我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个见过市面得,从小到大美人图看了不少,可零零总总加在一起,都不如眼前这人好看。甚至,他比煜琛还要好看上几分。

然而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同时,猛然察觉到他的气息开始下沉,像要窒息一般,我当即不作他想,一口气提到嘴边,想要与他渡上一渡。

谁曾想他又会如此干脆,径直在这时醒来,头下意识向上一抬,于是便刚好与我表演了一出嘴对嘴。

“诈尸啊——!”我一声惨叫,惊弓之鸟般,速度从他身上跳开。

他眉头紧锁,揉着太阳穴缓缓坐起身。见到我的霎那脸上闪过震惊,不解,最后化为一股子狂喜,看得人莫名其妙,我惴惴的不敢上前,直到他稳定下来,问我说:“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我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得让他明白,正是由于在下我心灵手巧,他才得以从鬼门关逃脱。

“这么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他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像旷野荡失的小鹿。

“嗯哼!好说…好说。”我摆摆手。

“原来如此。”他嘴角噙着一丝笑,“那就多谢姑娘的‘举手之劳’了。敢问,我要如何报答你呢?”

我耸耸肩,“欠债还钱就行了嘛。你看关于你的汤药费,手术费…”

他不等我说完,两手一摊。“在下身无分文。”

“什么?没钱?!”我无法遏制地抬高音量。

“嗯。”他重重点头,显得纯良无辜。相形之下,我则有些穷凶恶极了。

只是人不可貌相,纯良的外表之下也有可能包藏着一颗祸心,红颜祸水的祸。转眼不过须臾间,他已然迅速换了一副嘴脸,唇角微勾,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朝我步步而来。

我一时心慌意乱,节节后退。待被逼至墙角,再无去路,他则十分顺手的一掌拍住墙壁,将我环在斗大的角落里俯身耳语道。“唔,在下身无分文,不知…卖身偿还可否?”

灼灼热气冲入耳腔,老子左边肋骨上方那颗小红桃不争气地抖了三抖,当下稀里糊涂地点头道:“可!可!”

他嘴角漾起一抹隐秘的笑,伸出手把玩我肩垂的一绺碎发。

“你做什么?”我回过神来,猛地喝止他。

“以身相许啊!”他天真无邪的望着我。

“我,我,我。我只劫财不劫色啊!”

他大言不惭:“我只有色没有财啊。”

鉴于我俩对‘卖身偿还’的理解有本质性的差距,我苦口婆心的同他解释道:“我的意思呢…是你欠我诊金一万两,又身无分文,不如就留在江汀阁打工,直到清账为止。”

“呐,我的江汀阁的呢,其实是个医馆,专负责草菅人命…啊不不不!”我被他灿若春花的笑晃得神志不清,赶忙修正。“是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仁心仁术…”

“唔。”他很有耐心的听完,笑着说:“确然是个不错的提议。”

我松了口气,挣开他的怀抱,跑去取来文房四宝,要他签字画押。

对于拟的契约,他斟酌再三,提起笔,又放下。再提起,再放下。我唯恐他变卦,着实担心了好一阵子。但他似乎觉得我的表现颇为逗趣,还一直重复着提起笔再放下的动作,直到我快要生气了,方才敛尽嬉笑,同我说:“其实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你觉得揿手印可好?”

“啊?”我一怔,随即重重点头。“自然好,好得很,再好没有!”揿手印可是想赖都赖不掉,本阁主当即乐得合不拢嘴,而后想起他话里的重点,又问:“咦?难不成你脑子坏了?”

他唇角一抽,沉声道:“我脑子没坏,只是不记得了。”

“哦!”

我仔细一琢磨,傻子好啊,傻了他才会为我尽心尽力,鞍前马后,掏心掏肺,肝脑涂地,而且作为一个商人,自然要做到无奸不商,于是我兴高采烈的捉住他的十个指头一一按了个遍。他自始至终只是淡淡笑着,一味任我趁火打劫。

可想而知,当时的我满心欢喜,自以为老天开眼送了我一个可心可人的小伙计,可事后却证明,那是一场引狼入室的举动,并且引得还是一头大!色!狼!

为了这头狼,本阁主闭馆三日,专门替他煎药疗伤。只是此人也不知是何构造,躺了没多久竟嫌闷得慌,非要跑到院子里来和丧彪玩捉迷藏,累了便席地而坐,嚷嚷着要我帮忙捶捶。

我捶到一半暴跳如雷:“他娘的到底谁伺候谁啊?”

见我发火了,他立刻抱起丧彪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狗中之霸亦泪眼汪汪:“呜——!”

这一人一狗,配合地天衣无缝,就差没有手拉手上山给我打两只老虎回来。对于他成功勾引丧彪,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因为他也是禽兽,禽兽与禽兽之间存在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共同语言,是以丧彪才将他当作自己人,达到两禽相悦,旁若无人之境。

但同样的方法用在我的身上,起到的却是不一样的效果。

那一日午后,清风徐徐,送来百花香,大禽兽惬意地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手捧一卷书,细细阅览,小禽兽丧彪则乖乖趴在他脚下,四周宁谧,惟有书页沙沙翻动的响声。

我泡了一壶千雨雾澜置于他手边,单单是闻了味道,大禽兽便断言:“唔,季节不对,雾澜茶待要重阳之后采摘方为上品,此种茶叶梗粗体重,味涩而不醇,乃街市地摊货也。”

我闻言眉头一皱,正要发火,他立刻从晾晒的药材里挑出一块梅脯,丢进茶盅,闲闲道:“唔,如此便可解了涩味。”随后又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赞赏的点头,吃完了还不忘舌尖绕唇舔了一圈,对我宛然一笑:“好吃极了,你可要也尝一尝?”

我深深深呼气,故作淡定的跑了。

当天夜里,万籁俱静,清辉月色洒满一地,我躺下之际,突然听到窗下有轻灵的琴音,探出头去,只见他气定神闲得坐于石凳上,拨弄着面前的瑶琴,弹的是一首古调。

我撑着腮趴在窗沿边听边看,只见他肤如凝玉,月下有剔透之感,时不时抬头对我粲然一笑,如暗夜里昙花绽放的瞬息。

良辰,美景,知己,佳音。本是圆满至极,奈何他却对我说:“弹了这么许久,怕是触了旧伤,身体莫名有些疼痛,要不然你下来替我渡一口气?!”

本阁主老脸一烫,关窗!

只是他仍旧锲而不舍的弹着,琴音流畅,张弛有度,奇怪的是我竟能哼出曲子的下半部分,真叫人费解。

孰料进入末尾那一段急骤,他却陡的停下,琴音嘎然而止,像生生砍下一段月光。他面带三分寥落七分惆怅道:“琴是好琴,怎知这弦过于松懈,谈不出相应的调子。”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确有几分道理。这一首曲子从开头的循序渐进,到中间的技巧花式绚烂无比,越往后越波澜壮阔,松懈的琴弦谈不出紧张崩骤的意境,于是好端端一首曲便落得结局凋零。我本想将整曲听完,如今不免有些失望。

他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感慨道:“总说万事开头难,终了会有一个好结局,难道起始美好的便要不得善终么…”

琴是爹爹的雅琴,至于弦…则是我娘嫌吵,爱听催眠曲故意给爹爹捣蛋弄松的。我总不能说自个儿爹娘的不是,便朗声道:“所以才说细水长流好啊,笨!”

看不见他是何反应,总之本阁主蒙着被子会周公去了。

隔天起来,就见他抱着琴守在门外,似乎一夜都缩在那个角落。见到我急急忙忙冲过来说:“昨夜我已将琴弦校好了,重新再来一次,你可要听?这次必然能有一个好结局。”

我因为夜里又做了那个怪梦,头疼的有些抽,便无所谓地耸耸肩。

见他身上还穿着我爹的旧衣裳,打算下午找了裁缝上门替他量体裁衣,自己则去市集买些养气补血的食材好用来熬汤。

谁知一个时辰之后回到江汀阁,映入眼帘的便是制衣大娘那张扑满脂粉的脸,正因为笑的过于凶猛而拱起一道一道褶子,并且爪子放在他胸口,恋恋不舍得摸啊摸,一边回头对我笑道。“小掌柜,你家的伙计可真俊俏。”

我定睛一望,只见他一身窄袖皂衣,束发长靴,举手投足潇洒若雁,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映得窗外一树杏花皆失了颜色。

我捂住心口,默念一遍清心咒,赶紧将花枝乱颤的制衣大娘送走。连中年妇女也勾引,着实有违伦常。

只不过如此一来,我倒生出些许良思,忍不住憧憬着,在不久的将来,大禽兽能将这种特异功能运用到江汀阁的生意上,那么,女性顾客的求诊率大大提高,指日可待啊。

为了实现这一理想,我特地准备了药膳汤供他浸泡,还周到的问上一句。“凉否?烫否?适宜否?”忙得满头大汗,全为了将来有朝一日能将他的剩余价值彻底压榨干净。

他舒服的泡在热水里,脸色蒸的红润,闭着眼睛假寐片刻,不紧不慢的答道。“尚可。”

一副合该是我伺候他的模样!

我气得甩手不干,大喝一声:“反啦!”

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他拉住。他忍着笑说,“别这样,待我身体大好了,你方可‘物尽其用’。”话音刚落,便可怜兮兮的捂住心口向我求救。“嘶,筋脉…筋脉…”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气喘吁吁。

我一慌,急忙按住他脉搏,半晌过去,但见气息自流,并无异状。

他仍自喘息着,费力的说。“不行了,不行了,筋脉逆行,你替我推拿…”一边指向自己的肩膀。

我发力按住肩井穴,听到他长出一口气之后才顺着脊椎,一路往下。

他又转过身来,指着胸口道。“这里,闷。”

我趴到他心上的位置侧耳倾听,噗通噗通,跳得稳健有力,屋内一灯如豆,照得他肤色如蜜,闪着暗哑的光,一滴水珠缠绵的滑落……

他睁开眼,一双琥珀色迷蒙的眼珠被热气熏得水雾融融,我瞬间感到鼻腔一热,有什么东西正要喷薄而出,赶忙用手捂住,转身夺路而逃。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阁主你上火啦,记得多喝点凉茶。”

我怒火中烧,再次默念清心咒,一边诅咒这只禽兽。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外表就是再比杏花灿烂,本质还是一只禽兽,乃是一只真真正正的衣冠禽兽!

恨恨的在心里骂了他一夜,隔天起来张罗着打开门做生意。因这些时日为了他养伤闭门歇业,钱银有些捉襟见肘。

正逢二月十五,董师爷上门来盘账,打开门便见到他已早早站在檐下。

一袭青衫,面目清秀,端的也算一表人才。董灵是本县的一个举人,谁料后来竟意外的名落孙山,许是受了些打击,自此便有些一蹶不振,也不预备重考,反而安心的衙门里做起钱粮师爷。薛煜琛见我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不善于理财管帐,便将董灵介绍于我,每个月的正日和十五就上门来替我清理一下数目。

说的好听是账房先生,其实董灵将自己定义为双面间谍。煜琛让他来江汀阁卧我的底,我则让他在衙门卧煜琛的底,并且许诺一旦成就了我们的好事,必定忘不了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平日里他听了我这番说辞都会笑着恭祝几句如意吉祥,早生贵子之类的吉利话。然而今日他听了非但不如往常那样附和,还用十分悲悯的眼神望着我,顺便苦口婆心的规劝我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末了还重重叹上一口,叫我十分心惊。

小伙计一直安静的呆在角落里,与丧彪处的十分和谐。说道这一对大小禽兽,他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倘若我超过一个时辰没有搭理他们,一大一小便会不安分的哼哼唧唧,然后在我摸摸小禽兽的脑袋,再摸摸大禽兽的脸之后,才一同安分下来。

孰知这一天当董灵与小伙计对视一眼之后,登时脸上姹紫嫣红起来,略带几分不甘和懊恼,不安的搓着手自言自语道。“唉,怎么又晚了一步,又被人捷足先登了!”

“你说什么?”我狐疑道。

董灵笑着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接着皱起眉头,一脸忐忑的对我说。“那个…小汝啊,我近来心慌,失眠,潮热,汗出,他们都说我这是患了相思之疾,你替我把个脉,可好?”

我刚想说‘好’,小伙计却一个箭步冲到我前面,不由分说,对准董灵的膻中,肩井,肾俞,环跳,后溪,身柱,以及大椎,共七个穴位并指发力,快狠准,精确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我张口结舌:“…你…干什么?”欺负他…

小伙计不答,只一味抱住我,像是猫儿抱着一尾鱼,护在心口,转过头去对着哀嚎的董灵说。“不才刚好跟着小汝学了几天医术,想来阁下刚才所说的必定是传说中的阴阳失调,我已在你身上几处至阳之穴疏导,想必阁下不日将可痊愈。另外附送小汝独家配置的相思无用汤,带回去日日煎饮,还可固本培元。”

我对他这几日看医书的成果十分满意。

董灵却像受了严重的打击,落寞的耷拉着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东西,双手奉到我跟前,诚恳地说。“本来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去,现在看来,就算没有煜琛兄,你也是不愿与我将就的。”

我伸手接过一看,是一枚鸳鸯同心扣。

甜水乡历来有个传统,每年的观音娘娘诞辰,万佛寺都会举行祭祀大典。善男信女为了对应那句‘在天愿为比翼鸟’,会将心愿纸系在纸鸢上,一起放飞,以求天佑姻缘。

据董灵所言,那一日,薛煜琛将会陪着知县大人的独生女白雅问白小姐去万佛寺,所以他才到我这里来冒昧一试。

我心里一酸,觉得眼下就是一个路人都能判断出我和薛煜琛正处在貌合神离的阶段,才会对我说什么何苦单恋一枝花,劝我回头是岸…

谢过了董灵,将他送出门时,他似乎还有些话要说,欲言又止的,但看到我身后的小伙计,立刻变得像见了猫的老鼠,悻悻的接过我开的独门解药‘相思无用汤’,惆怅地走了。

相思相思,遇上错的人,再多相思,亦是无用。只是不知道我心中那人,可曾是对的人?

小伙计见我发呆,将鸳鸯同心扣放到我跟前,追问道:“那你去不去?”

我想了想,大掌一拍桌子。“去!干嘛不去!”

薛煜琛与别的女人去,我为何不能与别的男人去?

而且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本人不共戴天的仇人白雅问。

白小姐五岁能吟诗,十岁可谱曲。是树上莺鹂,是林间美雀。她本与我没什么交集,然只要是我相中的,喜欢的,三天两头就被她截胡,令我时时如鲠在喉。

比如说我要是逛街相中一条裙子,又苦于囊中羞涩,犹豫不决,等到第二天再去买,这条裙子断是已经被送到了白府;我若是去听戏,夸赞谁唱得好,隔两天便听说那个角儿被请去白府。

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二三的发生。

数日前我无意间发现一面铜镜,雕花鬼斧神工,店主却执意不肯让一分一厘。我站在铺子前,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最后店主从我手里抢回去,一语点破其中玄机。“燕姑娘,可曾看到你身后三米远躲在米铺里的那个人了吗?那是白府的家丁,专门负责盯梢你的。你若是看上什么,隔天必定被送到白府。所以说我这镜子,你若是不买它就得跟着姓白的了。”

我如梦初醒!

细细一想,迄今为止,白雅问从我手里抢走那么多东西,唯一还没得手的就只有我的未来相公了。

而我与薛煜琛自八岁定亲以来,到如今不多不少,堪堪在七年之痒的口子上。许是年岁久长,大家都没什么新鲜感了,感情也就如同那一潭死水,砸块花岗岩下去也未必能激起多少涟漪。可我总不能坐以待毙。俗语有云,没有人抢的东西,不是好东西。薛煜琛有人抢,证明我眼光独到,我自然也要找块巨型花岗岩来将他狠狠砸一砸,砸醒了方知道我的好。

我看了眼小伙计,觉得这块巨型花岗岩实在是非大禽兽莫属了。

二月十九这一天,我依计行事,与小伙计同去万佛寺。

一大清早,山脚下已经人头攒动,待佛钟一敲响,所有人都跟饿了十天半月的野兽被放出笼一般,疯狂的朝山顶冲去。我在人堆里被挤的七荤八素,好在小伙计在身后为我挡着,免去不少麻烦。

到达山顶时,晨曦微露,天色浅浅淡淡,太阳在晷柱上投下暗影,停在寅时这一刻度。其他人的脚程赶不上我们,远远被地丢在了后头。我冲进观音殿,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双手合十。四围宁谧,惟有檀香静焚。将缠绕在心间的愿望同菩萨说完,我便拿起求签筒,咯铮咯铮地摇晃起来。

半晌,跌出一支木签。落地有声。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将这句话,拆开,重组,再对对碰,我仍是云里雾里。但‘故人’二字,却令我无端想起一桩陈年往事。

彼时我不过八岁,最爱的消闲是去茶楼听说书先生翻山越岭的海吹。幼年未曾见过世面,不知天地多大,人世几何,单单从评书里了解个大概。

好像大覃开国皇帝究竟是如何夺得这山川河脉,亿兆黎明;江湖大侠统一武林后又是为何归隐山林,避世隐居;妖魔鬼怪,经史子集,野史佚闻,通通由此入了我的耳。

后来有一日,说书先生突然话锋一转,扯到了大夏国的小皇子身上,说他小小年纪已是练的一笔铁画银钩,博闻强记金銮殿上可以舌战群儒,更令人称道的是,还有一门种花的好手艺,能令枯木起死回生。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小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十三减去八,此人与我年纪相仿,断没可能厉害成这样!当下便不服气道:“哼!他字写得好,能有城东摆地摊书信的黄大叔好吗?他口才好,也不能有先生您说的故事好听吧?!再者,花种得好,干脆就去做园丁呗。”

一番话,将我们甜水乡的诸多落魄文人的地位大大提升,听得周围的人交口称赞,一致认同道:“有理,有理!”

更何况,这皇子又不是我大覃的皇子,而是邻国的,大家不用给面子,哄笑声四起。其中唯独一个眉目清亮的少年无甚反应,仅仅是冷笑着剜了我一眼。

我走到他跟前,昂起头挑衅道:“干嘛?我说的不对吗?”

继而再接再厉抹黑邻国小皇子:“男孩子建功立业要在沙场决战,侍弄这些花花草草是姑娘家的事儿,他学来做什么?不用说肯定是个娘娘腔。”

由于我自小接受了爹娘非一般的特殊教育,是以每次上街都专作男儿打扮。城西杀猪的屠夫听了我的这番话,边拍大腿边赞美我道:“他奶奶的有见地啊!大夏国三皇子肯定是娘娘腔,远不如我们甜水乡的小哥霸气。”

我听了眯眼笑,很是受用。

“娘娘腔!娘娘腔——!”一时间群情激昂,随我振臂高呼。

孰料刚才那个少年却骤然变了脸,他一双眼睛如琥珀深邃迷离,暗藏着浮动的怒意时,就像河底深褐色的卵石,惊心动魄。

我心中陡地一慌,嘴上却依旧不饶半分,将他的造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攻击了一遍。他咬牙切齿,一把拧住我的脸颊,恨恨道:“你这模样才是娘娘腔。”

我双手叉腰,食指点着他心口。“你绣花枕头一包草。”

骂完还不解气,又趁机踩了他一脚,踩完撒腿就跑。他亦不肯善罢甘休,两人一追一逐扭打在一起,斗得天昏地暗,顷刻就到了白瓷湖边。

盛夏里,荷花塘里莲叶田田,粉色团苞恣意盛放。

他一脚踢中我屁股,将我踹到了水里,凶神恶煞地嚷嚷着要将我治罪。

我自幼水性极佳,便决定假装溺水吓一吓他,杀杀他的锐气,实际上是埋伏在水下暗中憋着气。

粼粼波纹荡漾,我看到他双手环胸站在岸边,左等右等之后不见我浮上来许是慌了神,最后不管不顾地跳下了河来。

此时我才浮出水面,嘴里含了一口水,趁其不备喷了他一脸。

这个呆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忘记反击,只定定望着我,自言自语道:“啊…竟是个丫头…”接着完全不顾本人的意愿,上前抱着我亲了一口。

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耍流氓,当场便忘了划水,愣愣的沉了下去。结果还是他搂着我的脖子将我带到岸上。

两个人浑身湿透,生起一堆篝火。他为我烤了一只野鸡,我吃,他看我吃。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一有空我便偷偷溜去找他。

他站在珞珈山顶的樱花树下,看我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向上。风吹动白袍袖摆,吹动他一头黑发,吹着漫天飞舞的落花,到我掌心。

我推搡了他一把:“你怎么看人的眼珠子也不晓得动一动,再这么下去就要变成石头了。”

他脸微微红,气急败坏道:“那也是你害的!让我等这么久…”说着,一屁股席地而坐,指着树枝划出来的痕迹与我秋后算帐。“你迟到了一时三刻。”

我笑笑趴到他腿上,看日落云海,他摘了新鲜的树叶吹曲子给我听,诚然也是个十分好哄的小哥哥。

想起这段往事,还有那人的炭烤鸡翅膀,我一不留神便傻傻笑出了声。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一声清脆的鸟鸣之后,我回过神来,手里依旧握着那支【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天边薄云散去,红日勃发,山中骤然大放光明,我回头看到小伙计站在观音殿门外,淡黄色光晕笼罩了他全身,生出朦胧的暗影。

我问他:“你说…走掉的缘分,还能再回来吗?”

他许是动了动,又似是没有。少时,方微微侧转过身子,指着左上方对我说。“你瞧。”

我小碎步跑过去,看到门边屋檐下有一处是燕子筑起的巢。

“缘起缘灭只是外物,心随意动才是内因。其实只要有心,哪怕跋山涉水,哪怕千里迢迢,也会去到想去的地方。”他的声音轻轻的,暖暖的,吹入我的颈项。

似记忆中的履带被不经意勾动,我看着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然而正当气氛大好之时,却有一把不识相得声音横来,说了一句人人都不能拒绝的开场白。“阿弥陀佛——”

我俩一同回过头,见到来者一身袈裟,手中念珠不停拨动,是万佛寺的僧人,便躬身拘礼道:“大师。”

僧人颔首,指了指从远处飞来的燕子,再指了指屋檐下的巢穴,窝里有三三两两的燕子蠕动着,说道:“七处征心,目乃心机之开关。有心者,千里之外,亦能破除万难。施主是个有心人,也是个聪明人。只是途中尘色缤纷,迷惑人心,还望施主谨记,尘色本不迷人,人自迷于尘色。惟有早日堪破其中契机,方可脱离苦海。”

小伙计轻声笑起来:“大师所言极是。只不过我心之所向与沿途障景恰好与大师以为的并不相同。”说完与僧人目光对等,毫不相让,犹如世外高人对决,浑然入境。点点日光尽数撒落在他肩头,愈加衬得他周身气韵如山川高止,如江河远流,目光里有一种坚定,不可轻易拔除。

我不知不觉竟看呆了。

“原来如此,请恕老衲失言了。”僧人一脸惋惜,叹着气飘然远去。

我听得云里雾里,刚想问小伙计,却被他一把拉住,问道:“怎么,不要我帮你放纸鸢了?”

经他提醒,我才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赶忙拉着他奔往祭祀法会。

用武力强行征用了一块空地之后,我打开自己糊的纸鸢,向他展示一夜未睡赶工出来的杰作,昂首得意道。“怎么样?”

小伙计仅看了一眼,指着上头我亲手画的小人,装作若无其事的问:“这…这两个小人,麻花辫的是你,三根毛的是谁啊?”

“薛煜琛呀。”我不假思索。

他听到我的答复面色显得很凝重。片刻后,指向半空中的一双纸鸢再问:“既然你的三根毛是薛煜琛,那那只老鹰又是谁?”

不远处,一只老鹰描了一个大大‘薛’字,自然是薛煜琛。旁边那只翩然的蝴蝶不用说,十成十就是白雅问。

我望着天空的眼睛突然有些发酸,怔忡间,一气将线头扯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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