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李贺

时间:2022-06-28 07:54:30

唐诗发展至元和年间,每种诗歌样式都寻获了恰切的作法,每类题目都已被初、盛唐人写出了锦绣诗篇。唐兴一百五十年来的诗歌如同一枝开得正艳的花,它的颜色、香味、姿态都臻于至美,任何增删雕饰于它都是一种损害;更何况李白、杜甫如两座奇峰耸立,高峻巍峨,难以逾越。面对诗坛前辈如此辉煌的成就,中唐诗人想要自立门户,自然是困难的。宋人评价中唐诗人元稹和白居易时,有些不屑地说“元轻白俗”,论及孟郊、贾岛,又说“郊寒岛瘦”,可谈到李贺,却不得不饱含着爱与惋惜对病态天才称一声“鬼才”。

李贺生于贞元六年(790),卒于元和十一年(816),一生只得二十七年光阴。传说他七岁即能诗,以《高轩过》一章为韩愈激赏,并亲为束发。既有这样的才华,理应不难在以诗、赋为考试科目的进士科博一功名。然而,二十岁上,当他通过河南府试,赶赴长安应进士试时,却因举进士犯父讳“晋肃”之故而不得应举,返归昌谷家乡。满怀憧憬的年轻人本打算凭天赋和才华一飞冲天,却因无谓的构陷连一展身手的机会都失却了。

虽然他后来得到奉礼郎的职位,但奉礼郎是从九品的小官,职责是掌管君臣版位,侍奉各种朝会、祭祀典礼。《新唐书・百官志》记载了奉礼郎的日常工作:“宗庙则设皇帝位于庭,九庙子孙列焉,昭穆异位,去爵从齿。凡樽彝勺幂,篚坫簋,登笾豆,皆辨其位。凡祭祀朝会,在位拜跪之节,皆赞导之。公卿巡行诸陵,则主其威仪鼓吹而相其礼。”从记载来看,这是一份繁琐、缺乏创造力的工作,并不能使李贺满意,他在《赠陈商》一诗中记下任奉礼郎时的情事:“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即使天降风雪,也要在直斋坛当值,不能缺勤。虽然身上佩戴印绶,俨然人臣,实际上却处处仰人鼻息,反不如洒扫的杂役来得自在。

这年轻人认为,自己不得志乃因天意不肯眷顾,因此满含长恨地质问“天眼何时开”。这一时期,郁积下来的种种激愤怨望之情已渐渐滋生出李贺奇崛怪艳的诗心,如“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二十岁的年纪,心境却已经如薄暮之人般消沉苍凉,这样的诗句也只有从李贺这样早慧的天才笔下流出。与此诗诗境相似的还有“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二十心朽”是陈述,“一心愁谢如枯兰”则是比喻,将心比作枯兰,看似无理,但因受风霜摧折而枯萎的兰丛与经受风波而萎靡凄凉的心之间却有一种奇妙的相似性。这些诗句已经渐渐显露出李贺欲凭敏锐的感受力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来为世间森罗万象建立新秩序的意图。

李贺殁后十五年,杜牧为其作《李长吉歌诗叙》,其中有“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的话。所谓“笔墨畦径”,即作诗的一般套路和常规方法;“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意即李贺作诗的方式和一般诗人差别极大――的确,李贺这名字在人心中唤起的常常是风樯阵马、荒国殿、鲸吸鳌掷、牛鬼蛇神的印象。然而,他的诗歌作品中也并非没有明洁平美之作,如“春水初生乳燕飞,黄蜂小尾扑花归。窗含远色通书幌,鱼拥香钩近石矶”(《南园其八》)等。可是,这类诗的分辨度极低,正如汪曾祺所说“说是谁作的都可以,说是李贺的诗反倒有人不信”。因为诗中的空间、物象、季节都是诗人们代代相承的陈旧概念,反复的递相祖述已经使它们丧失了新鲜感和震撼力。李贺的才能并不在此,他关心的是用自己的感受力和判断力来重新描述世间万物。

对于李贺来说,天下没有任何现成的观念和物象可用,他必须自己给它们一一命名。李商隐作《李长吉小传》曰:“(贺)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背一个装诗的破锦囊骑驴出门,并非为谋生计,而是将生活作为潜在的诗来体验――他在驴背上所见的世界当然是真实的,但却只是一团未经整理的东西,他在诗中把它们糅在一处,又将它们重新组合――在他那里,花不叫作花,是“团红”;叶也不是叶,而是“细绿”。我们看到的只是路边的细碎绿叶挂着晶莹的露珠,花朵刚刚绽放,可是在李贺眼中,这景象则变成了“细绿及团红,当路杂啼笑”(《春归昌谷》)。“啼笑”二字,用得贴切巧妙:“啼”字中蕴有泪水的意象,我们由此知道那“细绿”之上是带着露珠的;而“笑”字则让人联想到佳人的朱靥,可知花朵开得烂漫可爱。无视万物既有的名称,用自己的感觉重新体验和把握它们,之后用令人意想不到的巧妙譬喻或精巧的暗示将其表述出来,即使描写对象是人们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事物也能带给人奇崛的感受,所以明朝的李维桢称赞李贺的诗说:“片言只语,必新必奇”。

李贺的《昌谷诗》曾被日本学者川合康三称作“比喻宝库”,它也是李贺个人风格最为鲜明的诗歌之一。此诗大约作于李贺称病辞奉礼郎东归昌谷家乡之后,其中展现的敏锐的感受力、飞动曲折的思致和高超的譬喻能力使它成为一首可以不朽的诗:

昌谷五月稻,细青满平水。

遥峦相压叠,颓绿愁堕地。

光洁无秋思,凉旷吹浮媚。

竹香满凄寂,粉节涂生翠。

草发垂恨鬓,光露泣幽泪。

层围烂洞曲,芳径老红醉。

攒虫锼古柳,蝉子鸣高邃。

大带委黄葛,紫蒲交狭。

石钱差复藉,厚叶皆蟠腻。

汰沙好平白,立马印青字。

晚鳞自遨游,瘦鹄暝单。

嘹嘹湿姑声,咽源惊溅起。

(节选)

开始的三联是一个环顾:诗人看见青绿的稻子浸在水田中,这稻田一直延绵到群山之下,既然目力被山隔断,那就看山。山是数重起伏的翠峦,就像被定格的一层一层绿色巨浪,叫人担心它随时会坠落。五月,万物光润洁净,在春日凉风的吹拂之下妩媚可观。接下来则细细描写眼前的种种景致:李贺的眼睛锐利到能够看清新鲜竹节边上的那层白色霜粉――关心细小的事物本来是中唐诗歌的一种趋势,许多中唐诗人也都写到幽暗角落里的苔湿草冷,但他们就在那里止步,不能从物境中走出,再作更进一步的联想和描述,但李贺却可以――他看到这覆着白霜一般的翠竹,就感到它的香气似乎也带着一种凄寂的意味。也许很难断定竹子的香气在多大程度上是凄寂的,但当你看到翠色竹节上覆盖的那层易逝的白色粉状物时,就会觉得这样的描写相当恰切。“草发垂恨鬓,光露泣幽泪”是一个典型的李贺式比喻,在这个比喻里,本体是草,喻体是女子的头发,譬喻关系仅用“草发”两个字即告建立,但喻体自身却在比喻完成之后继续生长――不是说完“草如发”就结束,而是继续描摹这是怎样的一种发:它垂坠离披,是幽怨女子无心梳理的乱发。这之后,喻体仍在继续生长,草上之露,像她哭泣时滴下的泪水――层叠的比喻使作者的思路跃出了作为物象的草,在多个维度上肆意飘散,飘进了本体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之后,作者写到,将要凋零的红花层层围转,烂然入目。百虫攒集,啮咬古柳;一蝉独栖,鸣于高树。葛的茎叶下垂,犹如长带,蒲草则在狭窄的水岸边挤挤挨挨。石钱即石头上圆形的苔藓,所谓“参复藉”,指的是苔藓生长得参差不齐。“厚叶蟠腻”意为肥大的叶子层层叠叠且散发出光泽。之后作者走近了一条河流,平整洁白的沙滩好似被淘洗过,他在沙滩上立马踯躅,沙色白,马色青,仿佛用青色笔在白色纸上写下一个文字一样。日暮,河流中鱼群上浮,追逐嬉戏,而河岸边的一只瘦鹤则独自立着不动。耳边传来蝼蛄的鸣叫,蝼蛄是一种常常出现在湿地上的昆虫,连它的叫声似乎也带着潮湿的感觉,李贺将其形容为触石惊溅、幽咽难通的溪水之声。

回顾这首诗的物象,颓绿、凉旷、浮媚、恨鬓、老红、高邃、瘦鹄、湿姑,几乎没有出现诗歌史上已经成为典型的概念,它们全是李贺创造的新词,其意义也是李贺凭自己的感受和经验一一赋予的,不可随意置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李贺为森罗万象建立了新秩序。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主人公马塞尔因为吃了一小块泡在茶里的“玛德兰”蛋糕而使过去的生活重新显现。这不是“听人讲了一个故事”那种意义上的简单重现,它是立体的、身临其境般的: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脚掌所体会到的轻微压迫感、教堂的粉红色尖顶、雨声和琴声交织在一起的难以描述的声音、奶油巧克力的滋味……普鲁斯特就如同触须一般,随时捕捉各种颜色、声音、味道,他的作品就像一个“感觉的宝库”,他本人也被尊为“意识流文学的先驱和大师”。

然而,早在一千年以前,李贺已经显现出与普鲁斯特不相上下的才能。李贺也总是将感觉器官伸向各个层面,他的诗歌中随处可见若干种感觉的相互糅合,如《新夏歌》中说,“刺香满地菖蒲草”。“刺香”就包含了触觉和味觉两方面的感受。菖蒲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水岸边。本来菖蒲的香气极为清淡,与“刺”并不相干,但因它叶片形状似剑,所以在李贺看来,那从叶尖散发出的清香也带着一种尖锐感。又如《兰香神女庙》有“深帷金鸭冷”之句。“金鸭”即香炉,唐朝人往往将香炉做成狻猊、麒麟、凫鸭、瑞象等形状,燃香其中,烟即从口中袅袅升腾,有一种温怡之意。但如果金鸭出现在久无人迹的房栊之内,诗人就想到,许久无人贮香的香炉一定只有金属那种冰冷的温度了吧。

《南山田中行》是李贺肆意放纵感官而成的一首诗:

秋野明,秋风白,

塘水虫啧啧。

云根苔藓山上石,

冷红泣露娇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

蛰萤低飞陇径斜。

石脉水流泉滴沙,

鬼灯如漆点松花。

诗写的是昌谷南山秋景:开篇“秋风白”三字即混同了触觉和视觉。古人虽以白色象征秋天,但风本无色。晴朗秋日里,天空明净,万物纤毫毕现,在李贺看来,就连那时的秋风也白,给人一种通透明洁之感。“云根”二字源自张协《杂诗》“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指的是云气浓郁之处。“云根苔藓山上石”一句意为山上云雾浓处遍布苔藓。“冷红泣露娇啼色”又是一团相互纠缠着的复杂感触,此句描写的只是带着露珠的红色秋花而已,却涉及多方面的感觉,“冷”为触觉,“红”为视觉,“啼”为听觉:带着露珠的秋花又湿又冷,就像女子娇啼时的脸颊。第三联说,荒凉的田地里,稻子参差不齐地生长着,田畦之间有湿萤飞过。“蛰萤低飞陇径斜”,这句诗看似为纯视觉的描写,其实却混同着触觉:田垅本是笔直延伸的,但因它被幽微的萤火斜着飘过,在李贺的感觉里仿佛变成了斜的。最后一联写山石间有水流过,虽然看不见,但听得到水滴之声。这境地本已极幽楚,更添黑暗中又有低暗不明的鬼火静静飘荡,就像漆灯点缀在松花之上。对于李贺来说,这秋夜中的南山田间的一切都具有不安定的感觉,像王维《秋夜曲》“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那样静谧、安定的风景,很少在李贺诗中出现。北宋刘贡父曾经戏言这首诗的意境仿佛“夜行失路,误入田螺精家”。清人陈本礼也记下了他阅读这首诗的感受:“时见‘虫啧啧’,已觉可怖。……至‘云根苔藓’有凄迷之态,始入鬼境,鬼气逼人。见五六落句,如读景阳冈大虫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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