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知丧志 第1期

时间:2022-06-28 03:55:10

中国除了人多,就是书多。于是,读书人也多。像孔子式的“韦编三绝”者亦多,像杜甫式的“读书破万卷”者亦多,但中国并没有因为拥有多如牛毛的勤奋的读书人而进步。

我最反感的是两句古话,一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二是“学而优则仕”。前者是原始时代蛮性的遗留,以为知识是具有神性的,因此掌握知识的人也就像祭司、巫婆一样具有神性,高于一般人。中国民间有“惜字纸”的习俗,看到地上有写着文字的纸,赶紧虔诚地拾起来,放到炉子里烧掉,千万不能让它被污染了。后者更是中国政治的一大致命伤,秦桧、严嵩、阮大诚都是读书读得不错的人,把孔夫子当作敲门砖,门倒是敲开了,可也敲出千古骂名来。可见,读书与当官是两码事。读书不见得能够“改造人性”。读书多的人,仍然可能是混蛋和蠢猪。

长辈指责后辈,特别是对那些花花公子。游手好闲之徒,常常用“丧志”四个字,我却认为,“丧志”倒还情有可原,而“玩知丧志”则罪不可赦,直可打八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中国的读书人,十有八九是“玩知丧志”,陶然自得,乐在其中的。几部残缺不全的破经典,你注过来我注过去,皓首穷经,头发白了,经却还没有注完。清代的大师们,表面上看是在追求“纯粹的知识”,其实是在文字狱的下挥刀自宫――他们的知识全是没有价值判断的、不对当下发言的、逃避心灵自由的,通向奴役之路的知识。他们以这样的知识,被朝廷纳入“博学鸿词”科的罗网之中。

我曾看到卖兰州拉面的大师傅的绝技――面团在他们的手中捏拿拍拉,比疱丁解牛还要游刃有余,而团在他们手中服服帖帖的,想变成什么形状就变成什么形状。我想,中国读书人玩弄知识的情状就跟大师傅揉面团差不多,揉来揉去还是那一小块面团,却能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中国的知识谱系就像面团――从中找不到任何点坚硬的质地。这堆面团从古代揉到今天,从今天还要揉到未来。一开口便是孔子曰、朱子曰、马克思曰、德里达曰……惟有“我”缺席了。既然是“玩”,那么知识就像电子游戏中的图像,全在“我”的控制之下,而“我”是要处于屏幕之外的,倘若“我”加入进去了,那还叫什么游戏呢?偏偏有那么一两个傻子,要到屏幕中去,要将生命与知识融为一体,这不破坏了游戏规则?破坏游戏规则的人,将被罚下场去――如陈寅恪,只好哀叹“晚岁为诗欠斫头”了。

中国并不缺少知识,缺少的是反思知识的知识。中国人并非读书读得少,而读书的态度了出现了问题。我在读钱理群先生的《周作人传》时,更加坚定了我的这种想法。周作人是20世纪中国读书最多的作家和学者,他所读的书用浩如烟海来形容绝不过分。《知堂回忆录》的最后,知堂不无自豪地总结自己一生所涉及的研究领域:希腊神话、日本俳句、英国文学、民间歌谣、人类学、性心理学……一共犬牙交错的数十个领域。陈平原先生曾说,今天的学者能在一个领域内赶上周作人就相当不错了。然而,周作人智商之高、读书之博,并没有阻止他落水当汉奸。1938年8月,胡适写信给周作人,说他梦见苦雨斋中吃茶的老僧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轻与重”。然而,周作人还是脱下老僧的袈裟,变成日本侵略军麾下的“督办”了。

胡适高估了周作人,他哪里是“智者”,不过是玩弄知识的游戏者罢了。他的变节不是偶然的,与他读书、求知、作文与做人的方式有必然的因果联系。周作人当教育督办,当得兢兢业业,在报纸上写《华北教育一年之回顾》,宣称要对意志薄弱的学生进行“思想管制”。他喊了几十年“自由”,最终在自己拥有权力以后,又自己扼杀了自由。当日军在沦陷区实行三光政策时,周作人竟然在电台里公开鼓吹绝灭人性的杀戮,玩弄血的游戏,“治安强化运动是和平建国的基础,是使民众得以安居乐业的惟一途径”。

在三千年专制主义的酱缸里泡熟的中国知识传统,渗透到中国文人的血液里。许多中国文人身上都有周作人气,知识仅仅是一种格调,一种情趣,一种摆设,一杯茶,一件书法,而不是自由的屏障、解放的动力。他们不是通过知识洞察当下的生存困境,而把知识作为消解个人责任的面具。认为自己拥有知识,便拥有了超脱于俗世之上的权力,是掩耳盗铃的做法。加缪说过:“作家是不可能有希望为了追求自己宝贵的思想和形象而远离尘嚣的。”爱默生也认为:“学者理应成为思想的人。其责任可以归纳为‘自信’。学者的职责是去鼓舞、提高和指引众人,命令他们看到表象之下的事实。”中国读书人,缺乏的正是这样一种对知识和世界的态度。

今天,学者文人们为贫困或受轻蔑而愤愤不平。我想,与其毫无意义地跟别人赌气,不如老老实实地想想:我在做些什么?那些难以为继的学术刊物上的论文,有几篇不是为了混稿费、混职称而拼凑出来的垃圾?许多教授已然蜕变得跟卡内提的杰作《迷惘》中的老学者差不多了:终日生活在由抽象的知识建构的世界里,喃喃自语。通晓几种语言文字,写下满书架的著作,都被女佣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最后,女佣成了主人,他被赶到大街上。有一次,有位我十分尊敬的、在学业界地位如泰山的教授问我:“回家坐火车没有过去那么挤了吧?”我感谢他的关心,却对他真空包装式的生活感到悲哀:他真不知道中国春节时有几千万民工运动在铁路动脉上?他真的对外面的生活隔膜到了这样的程度?知识让他丧失了获得那些对我们来说仅仅是常识的信息的能力。

爱默生是个背着十字架的学者和作家。他在黑暗的夜晚,举着光炬,他说这才是知识分子的使命,“我不愿把我与这个充满行动的世界隔开,不愿意把一棵橡树栽在花盆里,让它在那儿挨饿、憔悴。学者不是独立于世的,他是现今这个灵魂萎靡的队伍里,一个执旗的人”。

这是不是一记警钟呢?

素材运用:

作者由人们所极为熟知的丧志而换之为玩知丧志,玩弄知识可以丧失志气,如果不是危言耸听,也定是有其道理的。作者又将千百年来人们津津乐道的“韦编三绝”“读书破万卷…皓首穷经”的经典一顿批驳。阅读本文要抓住作者所阐述的要旨,是“玩”知,而不是“学”知,“用”知,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入手,批驳“玩知”者把读书当作敲门砖,“玩知”者就同玩面者一样。“玩知”者所缺的是将生命与知识融为一体,不缺读书人而缺反思知识的知识,缺少的是知识分子的使命――一个执旗的人。

话题拓展:无规则游戏还咋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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