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下梁山 第2期

谈起《水浒传》的主题，总要说到“逼上梁山”、“”，而其代表人物，就是林冲。其实，《水浒传》的深刻还不仅在此，它除了“逼上梁山”，还有“逼下梁山”；除了“”，还有“贼逼民乱”。其代表人物，还是林冲。

林冲从八十万禁军教头，被高俅步步紧逼，最后不得已在沧州大军草料场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三人，往东逃命，在柴进东庄上住了几日。沧州那边，下令缉捕人员沿乡、历邑、道店、访村，捉拿林冲。不得已，柴进作书一封，让林冲投托梁山泊安身立命。

一部大书，写梁山泊，写梁山好汉，但事实上，“梁山泊”这个词，只有在林冲的故事里出现，才能显示出意义。

如果在李逵、李俊、张顺、张横、时迁等人的故事里首先出现，那么，梁山泊给我们的印象，不过是社会下层、流氓无产者、市井流氓、江湖强盗等等聚集的渊薮，一个强盗窝而已。

而梁山泊在林冲的故事里第一次出现，就体现了逼上梁山的主题，从而揭示出乱自上作的社会现实。林冲本来是一个在大宋首都负责皇家禁卫军武术训练的教头，他生活在王化之下、王土之中、首善之区，是个忠心耿耿、绝无反叛之心的王臣。但是，林冲百般想做王臣，想做王的顺民良民而不得，在王土之中，他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只能逃往梁山泊。

于是，梁山泊，就作为王土的对立面而存在。水浒，也就是王化之外；《水浒传》，也就是这些被王权抛弃、迫害、追杀的族群传记！

“梁山”的内涵还不仅如此。我们再往下看就知道了。

此时的林冲已经无路可走。他只有上梁山。

但梁山哪里就是那么好上的呢？

林冲可以在柴进的护送下混出盘查甚严的沧州道口，在朱贵的酒店里却找不到上梁山的路口。

在朝廷，被陷害；在江湖，也无路。做好人，做不了；做强盗，也如此难！

八个字：报国无门，叛国无路！

苦闷的林冲在墙上作诗一首，亮出自己的身份。这让早就闻听林冲大名的朱贵陡生敬意，但是，敬意是敬意，要上梁山，没有门路还是不行。

做官要关系，要门路；做贼，也要关系，要门路！

这个世界，虽然天无绝人之路，怎奈人有设障之法。人类总有一些组织、制度，设限立门槛，以阻绝人路为目的。

梁山一旦成为一种组织，也是一种体制。

好在林冲是有门路的。林冲告诉朱贵，有柴进的书信。

朱贵说：“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但是，朱贵还是太厚道、头脑太简单了，林冲也高兴得太早了。第二天一大早，朱贵引林冲上山时，却遭到王伦的拒绝。

原来，王伦想的不是柴进的信，他想的是：“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的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敌得过他？”

我们一般人的思想里，总觉得自身的弱点会影响自己的成功。但是，在很多时候，让我们栽跟头、受排挤、遭打击的，恰恰是因为我们自身的优点！

宋万比起林冲，武功上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但是，宋万来投，王伦收下了；林冲来投，王伦要拒绝。一个因为武功差而留下了，一个因为武功强，反而被拒绝。庄子讲的“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其实不也包含着愤懑不平！

于是，王伦下了决心：“不若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

我们都知道林冲是被逼上梁山的，哪知道，他还曾被逼下梁山呢？

最后，他不得不在王伦的逼迫下，去山下杀人，纳投名状。一个本来“为人最朴忠”的有原则的人，终于突破了自己做人的底线。

人为什么堕落？

【原载2010年第10期《中国周刊》】

题图／逼／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