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与脾气

时间:2022-06-27 09:36:45

愤怒与脾气

经常愤怒的人不怎么合算,从中医上说生气伤肺伤肝伤心伤身,弄不好会得癌症。但不会愤怒的人只能是死人。其实即使是死人,还有的龇牙瞪眼含恨而死,最后表示一下愤怒。

愤怒并不全是感情的产物,它首先在理智上有强烈的爱憎意识,否则就会胡乱地愤怒。但使我大惑不解的是,在我接触的当代青年中,竟然绝大多数愿意胡乱地魔怒。他们一会儿恨挣大钱的暴发户,恨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却又恨自己为什么成不了暴发户,又恨得差不点儿就扇自己的耳刮子。一个才毕业的学生因没有后门关系,分到他不愿去的“破”单位,跑我这儿怒斥了一顿“混蛋的后门”。后来他父亲又再三托人走成了后门,把他分到他满意的单位。他欢天喜地地来告诉我,同时又怒斥他的一个同学是死人,臭水平,不会走后门,活该在“破”单位遭罪。

我猛然悟出,愤怒其实有两类,一类是理智型的愤怒,那是一种思想,一种原则,一种疾恶如仇;另一类是感情型的愤怒,这种愤怒四面出击八方冒火,凡是对自己不利的或不愉快的事,他就立即愤怒。易怒的人和基因和血型有关。我过去的一个老邻居就是这种暴躁的人,这家伙三天两头打骂老婆孩子,并不断地同四邻惹起战争。大家见他气势汹汹的样子,都远远地躲着。倒霉的是他的老婆躲不了,只好默默忍受。更不幸的是他老婆矮小瘦弱,脾气又软得绵羊一般,百打百骂不吱一声。后来到了“”年月,那个脾气暴躁的老虎男人因发一句牢骚而被打成反革命。老虎男人喝了点酒,高门大嗓地吆喝说他住的那个不足八平米的房子像狗窝一样。造反派们一听,这还了得,污蔑社会主义还有人住狗窝!于是一阵革命的大棒教育,老虎男人立即变成断了脊梁的狗,老实得叫弯腰就弯腰,叫下跪就下跪,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但万万想不到那个绵羊老婆却愤怒了,她直奔造反司令部,非要拖那些杀气腾腾的司令去她家看房子,大人孩子七口挤在不足八平米的房子里,就是连狗窝也不如!造反司令们更气疯了,几次喝令人马把这个瘦干女人拖拽出去。但干瘦的绵羊女人决不退缩,又三番五次地撞进屋去。她喊冤叫屈拼了性命,脑袋一次次撞到办公桌上,额头鲜血直流。她的这种视死如归的拼命精神还真把造反派们折腾得没办法,最后放了她丈夫,邻居们对这个绵羊般的女人肃然起敬。然而,以后的日子男人还是老虎一样拳打脚踢,她还是绵羊般逆来顺受。这不能不使你得出这样的结论:脾气暴躁和愤怒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愤怒是一种思想,暴躁却只是脾气。在生活当中,我们常常可以见到温温柔柔的老实人,他们似乎软弱胆小永远不会愤怒,但是一旦老实人火了,那就势不可挡。相反,那些整日里怒气冲冲耍脾气的人,在真正应该愤怒的关键时刻,却吓得溜溜地往后缩。我们或许都有点这样那样的脾气,但我们似乎少有愤怒。由于种种原因和教训,我们不但没有愤怒,甚至连脾气也没了。我的一位很有火性的前辈,由于经历过多次惊心动魄的波折,现在脾气好得和面条一样,决不说一句带棱角的话,决不说一句得罪人的话,决不说一句多余的话,我似乎觉得他不会说话了。直到改革开放的今天,我这位老前辈还忙不迭地朝所有的人微笑,我心里老大不好受。

我曾在俄罗斯中国劳务公司挂职副经理,手下全是热血方刚的小伙子。其中一个小伙子屡犯打架错误,动不动就怒气冲冲,同俄罗斯人打也同本国人打,常把对方和自己都打得伤痕累累。我帮过他,回国的路上,他紧紧跟着我不离左右,说要当我的保镖。他说只要你对谁不高兴,哥们儿立刻就上!

易怒的人多有情感和义气,而少有知识和思想,实际上易怒的人往往是头脑简单的人。

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就极爱愤怒,经常地反复地不厌其烦地愤怒。某些上级领导的不公平和没水平,某些人的小家子气和小动作,甚至某些作品的虚假编造,都能使我剑拔弩张地愤怒一通。有一阵子我简直就不能看电视了,屏幕上假惺惺的动作和满嘴高调词儿,我几乎气得要砸电视。生活中活生生的人一搬上电视就成了假人死人,我气得骂演员骂导演骂编剧骂主持人。不过,开会时见到那些可恨的领导、演员、导演我还会热情握手问好称兄道弟。复杂的生活经历已使我练就一身敢怒不敢言的本领,关上门我天不怕地不怕怒发冲冠,走出门我就点头哈腰嬉皮笑脸。我知道自己可恨可悲可笑,问题是我对自己愤怒不起来。

然而,愤怒有时是无法控制的,于是几个愿愤怒的人坐在一起愤怒,经过一通淋漓尽致的愤怒后,大家感到轻松畅快。愤怒没多大用,没多大意义,不过,我们愤怒依旧。而且,我们最愤怒那些不愿愤怒和不会愤怒的人。我周围就有一个从不上火从不生气从不愤怒的家伙。他过得平平安安平平顺顺而且平步青云!我又恨他又想学他,终因学不了只好再恨他。但他也有不顺利的地方,就是谈恋爱不顺利,好几个女朋友都嫌他没有男人气“拜拜”了。最后他好不容易找个对象成家,婚后妻子却天天骂他豆腐软蛋熊货窝囊废,我听了暗暗高兴,再叫你不会愤怒!

大海为什么蔚蓝而清澈,因为她不断地涌起狂涛激浪。永不愤怒的人只能是死水湾子。愤怒尽管能生气能生病能吃亏,可是一点愤怒也不会,可能就不太像个人了。

【原载2006年第6期《文学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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