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聊斋志异》涉海叙事看蒲松龄海洋人文思想

时间:2022-06-26 10:42:54

从《聊斋志异》涉海叙事看蒲松龄海洋人文思想

摘要:《聊斋志异》有10篇涉海小说,本文从《夜叉国》《粉蝶》看蒲松龄“海陆和谐”思想;从《仙人岛》看蒲松龄“智慧海洋”的思想意识;从《罗刹海市》看蒲松龄的“海洋政治象征”意识;从《于子游》等作品看蒲松龄的“复合型海洋世界”意识这样几个方面,分析探讨蒲松龄的海洋人文思想。本文认为,或许蒲松龄的这些海洋人文思想,并不是清晰的,也不是有意为之,但毕竟是一种“叙事存在”,而且从当今的视野来看,蒲松龄的这些海洋人文思想和意识,还具有相当的现代性。

关键词:聊斋志异;涉海叙事;海洋人文思想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清人赵起杲在《青本刻聊斋志异例言》中说:“先生(即蒲松龄)是书,盖仿干宝《搜神》、任P《述异》之例而作。其事则鬼狐仙怪,其文则庄、列、马、班,而其义则窃取《春秋》微显志晦之旨,笔削予夺之权。” [1] 313 蒲松龄尽一生心血写《聊斋志异》,他的许多思想都隐藏在作品中。本文探讨他的海洋人文思想,遵循的正是这样的思路。说蒲松龄有海洋人文思想,并非天方夜谭,因为他的故乡淄川(现淄博)自古属于东夷文化圈的核心区域,所以从文化基因的角度来说,蒲松龄与海洋的关系具有一定的内在性;更为主要的是,《聊斋志异》有10则故事,都与海洋有关:它们分别是《海大鱼》(卷二)、《海公子》(卷二)、《夜叉国》(卷三)、《罗刹海市》(卷四)、《仙人岛》(卷七)、《安期岛》(卷九)、《于子游》(卷十一)、《粉蝶》(卷十二)以及《疲龙》(卷十)和《蛤》(卷九)。这些故事虽然有点随意地分布于《聊斋志异》全书,并未体现出一种结构上的逻辑性,但是从中的确可以一窥蒲松龄的海洋意识和海洋人文思想。

“海洋人文是一定区域的人们在长期的历史实践过程中,以海洋为活动空间,在海洋事务及以海洋资源为对象的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的海洋经济活动中形成和不断发展的社会人文形式,包括海洋经济、海洋社会以及海洋观念诸因素的综合。” [2] 也许蒲松龄的海洋意识和海洋人文思想,并不是清晰的,也不是有意为之,很多时候是下意识或者是无意体现的,但是作为一种客观的叙事存在,我们对之的挖掘和研究,并非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们不但可以通过对他的作品的分析来挖掘他的海洋人文思想,而且从当今的视野来看,他的这些海洋人文思想和意识,还具有相当的现代性。

一、从《夜叉国》《粉蝶》看蒲松龄“海陆和谐”思想

自华夏文化兼容了东夷文化之后,中国就进入内陆文明为主导的时代。《山海经》所寄寓的“山海齐观”的文化概念,也逐渐成为一种历史文化的记忆。“海内”和“海外”泾渭分明,似乎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在《聊斋志异》的涉海故事里,我们却看到了另外一种海陆关系的叙写。

《聊斋志异》卷三中有《夜叉国》故事,这是一篇重要的涉海叙事。小说描写一位徐姓交州海商,因遇风暴,漂流至一个孤岛上的奇遇故事。这个故事是有“本事”的,而且冯梦龙的《情史》也描述过同样的故事。把它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后可知,蒲松龄有非常鲜明的“海路和谐”的海洋意识和海洋人文思想。

根据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可知,蒲松龄《夜叉国》材料来源于宋朝洪迈的《夷坚志》。《夷坚志(甲志)》卷七有《岛上妇人》一文。它记叙一位泉州海贾,在前往“三佛齐”的路上,遇上风暴,一舟人尽溺,只有他独得一木,浮水三日,漂至一岛上。这个岛很大,却只有一位女人居住。她举体无片缕,言语啁啾,勉强可晓,见外人甚喜,携手归石室中,至夜与其共寝。天亮的时候,女人用大石头堵住门,防止他逃走,而她自己则外出觅食,到了黄昏的时候才回来,还带来了各种野果。这些野果“其味珍甚,皆世所无者”。许多天后,女人渐渐放松了戒备,开始让男人自由进出石洞。如是过了七八年,他们俩像夫妻一样共处,还生育了三个儿子。一直到了有一天,这个男人信步来到海边散步,忽然发现有一条船抵岸。交流之下,发现船上的人不但是泉州人,而且还是旧相识。他们也是被风刮到这里的。这个男人顿时起了逃逸之心,急急忙忙爬上了船。女人得知男人要逃走,一路奔走号呼,恋恋之心,惊天动地,可是船越漂越远,男人始终不肯回来。女人绝望之下,即归取三子,远远地对着男人也就是孩子父亲的面,“裂杀之。” [1] 91

这是一个异常凄烈的故事,冯梦龙以《焦土妇人》为题,把它编入《情史》卷二十一“情妖类”。故事内容没有作任何修改,唯在结尾处感叹说:“一岛只此一妇人,世间果有独民国乎?留三子,用胡法可传种成部落,裂杀何为?”这个慨叹显得苍白无力,因为在人性的震怒面前,这种繁殖后代的理性考虑是不合时宜的。

可是蒲松龄的《夜叉国》完全改写了这个故事。

首先,蒲松龄将故事背景从“泉州”改为了“交州”。泉州是福建海港,虽然处于海边,但毕竟离大陆很近。但交州则不一样了。交州是个古地名,早在东汉之前就存在了;它的位置在北部湾一带,这样故事的空间就显得更为旷古而又大海渺茫,因而叙事也就显得具有意象化,更适合读者的想象。

其次,蒲松龄舍弃了“故事本事”中的“焦土”环境。在古人的想象里,海洋有非常复杂的水文情况,除了“软水”和“硬水”海域,还有焦土海岛。东方朔《神异经》之“东荒经”记载:“东海之外荒海中,有山焦炎而峙,高深莫测,盖禀至阳之为质也。” [3] 50 这个“焦土”海岛似乎与《西游记》中的火焰山类似。海水溅到上面,滋然为烟。《夷坚志(甲志)》之《岛上妇人》说,海船必须绕道而行,“否则值焦上,船必糜碎”。这个泉州海商的船就撞在了焦土岛上。冯梦龙干脆将“焦土”直接标注在故事的题目上,成了《焦土妇人》。但所谓“焦土”,必定是寸草不长,地表温度极高,根本不可能有“异果”可采,那个岛上的女人,也不可能存活。所以蒲松龄遗弃了“焦土”,是非常有道理的。

再次,蒲松龄还把这个海岛设计成“人声鼎沸”的发达地区,根本不是“故事本事”中的“一岛只此一妇人”。虽然在“本事”中,主体是人,现在变成了“夜叉”,但这是根据《聊斋志异》“人鬼同一”的需要而改变,不影响故事主题的人性刻画。

最为重要的是,蒲松龄完全改变了故事的本质。在“本事”和冯梦龙的《焦土妇人》中,这个岛上女人的遭遇非常凄惨:被丈夫背叛遗弃,幸福的人伦生活瞬间化为泡影,重坠寂寞清苦的孤岛独居生活,她的声声呼喊,唤不回丈夫的回归,因此她最终做出“活撕亲儿”的惨烈举止,实在是绝望至极的疯狂。但是在蒲松龄的《夜叉国》里,这种血腥、惨烈、绝望的内容,完全被改写了。

《夜叉国》里前半部分的故事情节,与“本事”差不多,根本性的改变在徐姓男子回到故土以后展开,也就是蒲松龄延长了故事的发展。“父子登舟,一昼夜达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颇丰。子取名彪,十四五岁,能举百钧,粗莽好斗。交帅见而奇之,以为千总。值边乱,所向有功,十八为副将。”在“本事”中,男子是独自一人逃回的,在《夜叉国》,男子携一子回家,留一子一女于岛上。这样的处理就为“裂杀”原结局的改写提供了一种合理性:岛女从男子携儿回去的举动中看到了他对于子女的爱,从而可以希冀男子有朝一日还会回来带她们母子仨人一同回去。岛女性情的转变在前面已经有多处铺垫:“夜叉渐与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雌大欢悦。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夫妻之间已经有一定的感情,而且蒲松龄还有意把这种感情扩大到整个岛人组织。岛主“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雌急接,代徐穿挂,徐亦交臂作夜叉语谢之”,证明男子已经为这个岛人世界所完全接纳了。

因此,男子携一子回去,已经可以理解为回家探亲,而不是“本事”中的绝情逃走。所以后面的彪回岛寻母和弟妹,父亲竭力相助就显得合情合理了。最后的结局是非常美好的,兄弟俩都有功名,妹妹也有佳配,母亲甚至还被封为夫人。

一个凄凉悲惨的故事,就这样被蒲松龄改写成了一个和谐美好的故事。在“本事”中,海岛和岛女是野蛮、荒凉的代称,男子逃离海岛是正确的选择,但是在《夜叉国》里,海岛是原始又美丽的,岛人是质朴而又善良热情的,岛人来到陆地(象征文明世界),没有受到任何歧视,官方也对他们一视同仁,甚至还可以说是特别恩宠有加,这充分证明了蒲松龄“海陆和谐一体”的海洋观和人文意识。

卷十二中的《粉蝶》,也可为蒲松龄的这种“海陆为一”的思想意识提供佐证。《粉蝶》故事取材于清人杜乡渔隐笔记小说集《野叟闲谈》中的同题作品。 [1] 270 琼州人杨生(蒲松龄改为阳曰旦),在海上航行时遇到风波,被刮到一个仙岛上。仙岛的主人十娘竟然是一个凡人,多年前上岛后成了仙辈,但是凡心不灭,几句交谈后就知道杨生是她的侄子。杨生在岛上过了一段神仙般的幸福日子,还与婢女粉蝶产生了爱情。虽然在仙岛上,凡仙不能结合,可是他们却在杨生的故乡成了真正的夫妻。这个故事属于爱情神话,但是海岛背景却使这个故事成了“海陆一家亲”的传奇。与《夜叉国》相比,《粉蝶》的故事“海洋和谐美好”的意识更加突出。

二、从《仙人岛》看蒲松龄“智慧海洋”的思想意识

从远古至清末的海洋书写中,“仙人岛”是一个具有悠久文学传统的命题,也是一个涵义丰富的文化意象。蒲松龄的涉海叙事,有好几篇都是属于这种神仙岛屿叙事的。他的《安期岛》遵循东方朔“海内十洲”的思维传统,写神仙岛上的居民,饮仙水,善“却老术”,能用神器“窥海镜”观看鲛宫龙族世界。但是他的《仙人岛》则完全不同,具有很强的创新价值。

《仙人岛》叙写灵山人王勉的海岛奇遇。灵山在北部湾附近。蒲松龄的多篇涉海叙述都与南海有关。但从《仙人岛》的内容来看,这个“灵山”也可以理解为“聪灵之地”,因为王勉“有才思”,是一个所谓的才子,来自“灵山”也是可以解释的。

王勉“屡冠文场,心气颇高,善诮骂,多所凌折”,是恃才傲物的狂者,被一道士斥为“轻薄孽”,一次海岛奇遇彻底改变了他。整个故事写王勉两次上岛,用不同的方法上了不同的岛。第一次是道士引导他上岛的。这是一个神仙岛。岛上“重楼延阁,类帝王居。有台高丈余,台上殿十一楹,弘丽无比”,所以又像是一处人文胜地,正是王勉可以显露才华的地方。但是这仅仅是一个铺垫,对于王勉来说,真正的考验在后面。第二次上岛充满了风险,遇上了风暴,王勉掉进了海里。故事似乎又要回到“遇风暴漂流至荒岛”的老路,但是《仙人岛》却独辟蹊径。蒲松龄进行了崭新的设计:在他掉入海中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却肆意嘲笑他。这个“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的少女,却大笑说:“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一个“中湿”词,显示了她的绝顶聪明。于是蒲松龄的《仙人岛》不再是荒岛求生和奇遇故事,而是崭新的“智斗”场景。王勉没有想到,这仅仅是他遇上的第一个对手。被少女救后,刚刚从冻僵和落魄中恢复过来的王勉就又开始显摆,对女孩父亲说:“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栖隐。”女孩父亲一听,起敬说:“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小说因此有了两个“仙人岛”,一幻一实,形成了双构设置。蒲松龄先是设置了一个梦幻色彩浓郁的仙人岛,接着又设置一个现实气味浓郁的仙人岛,因而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在蒲松龄笔下,这个现实性岛屿上聪明的女孩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超凡仙子。

岛主很有礼数地接待了王勉,显示出高度的文明程度。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芳云,已经十六岁,未遭良匹,现在有大才子降临,希望能成良缘。口气诚恳,但似乎也有调侃、引诱王勉出丑之意,王勉果然立即上当了。他猜想这个芳云,必是刚才遇见的那个姑娘了,十分愿意。结果芳云出来见客,“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而那个遇见过的女孩,只不过是簇拥芳云的十几个丫鬟之一而已。

丫鬟已经如此聪明,她的主人小姐肯定更加聪慧了。大小姐芳云含而不露,王勉不敢造次。这时他真正的“对手”出现了:酒数行,又出来了一个更年轻的女孩,才仅十多岁,而“姿态秀曼”,在芳云旁边笑着坐下。主人介绍说:“此绿云,即仆。颇惠,能记典、坟矣。”他提议让王勉和他的两个女儿“对诗”游戏。

小说的真正情节,此刻才出现。前面种种,都是为了此刻铺垫。王勉自以为才名盖世,考取功名易如反掌,现在岛主却让自己的小女儿来与王勉对诗,显然并没有把王勉放在眼里,或者对于自己女儿的才华充满了信心。

斗智的情节精彩纷呈。起初王勉还有些托大,因为绿云仅仅背诵了三首《竹枝词》,王勉感觉虽然朗诵得“娇婉可听”,但毕竟是背诵他人作品而已,根本不算什么真本事。所以当岛主请他展示一下“宿构”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谦让,得意洋洋地念了一首自己的近作,还“顾盼自雄”,尤其对于其中的“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最为得意,似乎是旷世杰作。却不料听见芳云对妹妹绿云说:“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孙行者毛发被火烧得精光狼狈逃离火云洞,猪八戒过子母河也被“洗”得一无所有,都是狼狈不堪的事情,哪有什么可以得意的?所以一座大笑,王勉得意的样子瞬间就这样被嘲笑掉了。

第二回合,岛主请王勉再作一首新诗,分明暗示王勉的第一首诗的确不怎么样。为了在姑娘面前挽回面子,王勉抖擞精神,又作了一首《水鸟》诗。但刚说了一句“潴头鸣格磔”,却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下句了,窘迫之中又听见姐妹俩在嘀嘀咕咕,还“掩口而笑”,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果然听见绿云告诉父亲说:“渠为姊夫续下句矣。云:‘狗腚响巴。’”这下满座更是大笑。王勉又一次失了面子。“桓顾芳云:怒之以目。”对于这个聪慧绝顶的小姑娘,王勉实在是毫无办法。

岛主为了照顾王勉,就不再让他写诗,改请他“制艺”,也就是写科举专用文体八股文。王勉顿时精神一振,想这种海外荒岛上的人,懂什么八股文呢?“乃炫其冠军之作”,题为“孝哉闵子骞”二句,谁知刚刚说了破题的第一句“圣人赞大贤之孝”,却又被绿云毫不客气地打断,还嘲笑他弄错了圣人的意思,弄得王勉意兴索然,不敢继续下去了。在岛主的反复鼓励下,他才“复诵”。可是每说数句,就看见姊妹俩必相耳语,虽然听不见她们的话,但从神情来看,绝对不是赞赏之语的。终于到了结尾,那是批卷老师的批语,王勉为了显摆,竟然也说了出来:“字字痛切。”这下姐妹俩再也忍俊不住,绿云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这下“字字痛切”的佳评就变成了“字字痛”的恶搞,自然“两人皆笑不可仰”了。

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王勉到了这个时候,完全是“神气沮丧”,满头冷汗了。但是等待他的还有最后一击。如果他有自知之明,当岛主再请他对联的时候,他本应该推辞的,但是他没有,所以出丑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了。岛主出联说:“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王勉还没有想出一点头绪,小姑娘绿云就应声说:“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王勉再也没有半句应语。

这个故事非常具有象征意义。从内陆来的王勉,可以理解为代表内陆文化,他的才华和能力,象征着内陆文化的深厚基础,可是在这一对海岛姐妹面前,他却失败得一塌糊涂。蒲松龄赋予这些海岛姑娘以大智慧,反映出在他的意识里,海岛人,或者说海洋文化,是一种智慧载体,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它们毫不逊色于博大精深的主流的内陆文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要显得更加智慧化。这在中国所有的涉海叙事里,是相当罕见的。

三、从《罗刹海市》看蒲松龄的“海洋政治象征”意识

所谓“海洋政治象征”意识,是指把海洋看做一种政治理念表达的故事空间。中华文化虽然是华夏、东夷、苗蛮和古越等多种文化的融合体,但基本上都是华夏文化占据统治地位的内陆文明,几乎所有的思想、哲学等理念和实践,都发生在坚实的大地上。然而从《山海经》开始,就有一种把陆地上的故事和理念移植到海洋上进行重构的叙事传统。就“海洋政治象征”意识而言,《山海经》里的“大人堂、君子国”开启了这一传统,一直到清人宣鼎《夜雨秋灯录》中的《北极毗耶岛》、沈起凤《谐铎》的《蜣螂城》、晚清王韬《因循岛》和《镜花缘》中的“君子国”,甚至是晚清时期政治小说陈天华的《狮子吼》,都是这种书写的代表性作品。

《罗刹海市》是蒲松龄涉海叙事中的重要作品。这篇作品反映出蒲松龄对于海洋的一种“海洋政治象征”意识。

《罗刹海市》由两个故事构成。这两个故事的空间背景都是海洋,它们都属于“海洋政治象征”。但这两个故事自身又都有构成了对比性的象征,所以这是一种双重象征和对比的叙事结构。

故事一开始就是喻证化的。有一个名叫马骥的商人之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水灵灵的小鲜肉”了。他还喜欢与梨园子弟混交朋友,“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此复有“俊人”之号,可是他又为人正直,志向高远。他14岁入郡庠,即以诗文才华知名。所以这几乎是一块毫无瑕疵的白玉,套用《山海经》里面的用词,是一个“君子堂”里面的人。可是父亲却让他继承商业,他不能违抗,于是“从人浮海”,开始经营海上贸易事业。故事一转入海洋,前面关于他种种“美好”的描述,就立即有了特殊的含义。虽然他来到海岛的途径是很老套的:遭遇暴风雨,漂浮至岛上,但是到了岛上以后,故事的设置就很有创新性了。马骥来到的这个岛屿,所有人都奇丑无比,可是这些岛人“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在他们眼里,俊美异常的马骥反而是很丑的。原来这个海岛,是一个岛国,叫大罗刹国。它的首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这段描写充分证明,虽然现在无法断定蒲松龄究竟有没有去过海岛,但是他对海岛民居其实是很熟悉的。因为海岛风大,房屋大多以石块砌墙,复以石板盖顶。这种石屋至今在中国海岛还经常可以看到。

但是千万不要因此认为《罗刹海市》是写实作品,恰恰相反,这种具有写实意味的海岛民居的描述,只是为故事的虚拟和象征提供一点可信的背景而已。这个岛国以丑为美,大小官员也以丑的程度来决定等级。“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这样的情形,不可能是写实的。

众所周知,类似的叙事模式蒲松龄并不是首创,至少不是唯一的一个。清人沈起凤《谐铎》中有《蜣螂城》,描述的就是“以臭为美,以香为臭”的颠倒世界。清末王韬《因循岛》所描述的“狼人世界”和宣鼎《北极毗耶岛》里的“石洞世界”,都是这样寄寓性、象征性政治的构思。但是蒲松龄的《罗刹海市》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处理方式。在经过了美丑颠倒的渲染性夸张性描述后,小说即转入“接纳”阶段:“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客。”这里有识见人士的文化立场,促使了矛盾的化解。他引导马骥去见国王,国王以礼待之。“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如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

所以不知不觉,美丑颠倒渐渐变成了文化交流,进而马骥以文化优势在岛国取得了高官爵位。这里似乎依稀可见郑和下西洋的影子。但是这篇小说最有海洋人文价值的地方在于后半部分,也就是对于“海市”的描写和记载。

“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这是一个非常繁华热闹的海上贸易场所。在岛人的引导下,马骥来到了海市。“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目,多人世所无。”简直是海上仙岛和凡俗市井的结合体了。

就在这个海市里,马骥有了奇遇。他碰到了“东洋三世子”,也就是海龙王的小儿子,他因此得以进入神奇华丽的海下龙宫。龙王得知他来自中华,就让他写文章,马骥“以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彻底征服了龙王,老龙王还把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他。夫妻恩爱异常,还生育有一对儿女。马骥回来的时候,得到的海中珠宝更是无数。故事的结局是相当完美的。

蒲松龄在文末说:“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可见他的确是把这个故事当寓言来写的。至于后来马骥的“成功”,在蒲松龄看来,无非是“蜃楼海市”的梦想罢了。

四、从《于子游》等作品看蒲松龄的“复合型海洋世界”意识

有“中国海洋文学之父”称誉的《山海经》,曾经塑造了一个丰富多彩、光怪陆离的海洋世界。它的核心内容是“神仙岛屿”叙事、人鱼母题、君子国母题和海洋家园意识。蒲松龄的《于子游》、《海公子》、《海大鱼》、《疲龙》和《蛤》,正是这一传统的继承,它们一起构建了蒲松龄心目中的“复合型海洋世界”。

《海公子》描述登州张生在荒岛上的奇遇:与一个美丽女子缠绵一夜,美丽女子自称是海公子的相好。不料这海公子其实是一个蛇精,因此张生怀疑这女子也是蛇精。其实不然,小说中女子自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她是“胶娼”。“胶娼”属于人鱼母题,在古代涉海叙事中多有描述。[4] 这是古人对于海洋想象的一种产物。

《于子游》也可以归到人鱼叙事(鱼妖)中去。它写一条大鱼化身一个儒服丝冠的秀才,与人欢饮至中夜。但是他下面的一段话,又使这篇小说与“大鱼”系列联系在了一起。他说:“仆非土著,以序近清明,将随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发矣。宜归,早治任也。”言罢,跃身入水,拨刺而去。“次日,见山峰浮动,顷刻已没。始知山为大鱼,即所云大王也。俗传清明前,海中大鱼携儿女往拜其墓。”《聊斋志异》另有《海大鱼》:“海滨故无山。一日,忽见峻岭重迭,绵亘数里,众悉骇怪。又一日,山忽他徙,化而乌有。相传海中大鱼,值清明节,则携眷口往拜其墓,故寒食时多见之。”内容大同小异。但是蒲松龄笔下的大鱼,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自然性大鱼,它是寄寓性的,又具有一定的民俗文化价值。

《疲龙》是海洋龙王文化的一种反映。可是蒲松龄笔下的海龙,不是翻江倒海毁人舟楫夺人命的恶龙,而是具有大善美德的悲剧英雄:“此天上行雨之疲龙也。”天下大旱,海龙到处播雨,竟然累倒。但是后面的叙述,又有浓郁的海洋民俗文化的成分。“舟方行,又一龙堕,如前状。日凡三四。又逾日,舟人命多备白米,戒曰:‘去清水潭不远矣。如有所见,但糁米于水,寂无哗。’”到了龙聚集的清水潭,其他人都吓得神魂俱丧,闭息含眸,不敢看一眼,也不敢动一动身子了。“惟舟人握米自撒。久之见海波深黑,始有呻者。因问掷米之故。答曰:‘龙畏蛆,恐入其甲。白米类蛆,故龙见辄伏,舟行其上,可无害也。’”这种海上遇见风浪,渔民撒米自救的习俗,在舟山群岛一带,至今还有遗存。

综上所述,《夜叉国》、《罗刹海市》等涉海叙事作品,为我们提供了研究分析蒲松龄海洋人文思想的一个窗口。因为根据叙事学的理论,作者的所有意图都隐藏在他们的作品中。“声音存在于文体和人物之间的空间中” [5] 5 ,“文体能揭示一种声音的语域” [5] 6 ,叙事里的人物含有三个组成因素:“模仿的(作为人的人物);主题的(作为理念的人物);综合的(作为艺术建构人物)……这些成分之间的关系由叙事进程决定的。” [5] 21 在蒲松龄的这些涉海叙事中,很多人物都是主题也就是理念的人物,这种主题或理念人物就是作者蒲松龄需要发出的“声音”。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声音”都是他海洋人文思想的间接和隐晦的体现。

参考文献:

[1]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2]蓝达居,吕淑梅.中国海洋人文的发现与研究评介[J].厦门:厦门大学学报,1998,(1).

[3]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4]倪浓水.中国古代海洋小说中“人鱼”叙事的历史变迁和文化蕴涵[J].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08,(2).

[5](美)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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