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氧气压缩片

时间:2022-06-24 11:38:40

上山了。

我们5人――小如、果平、河莲、小鹿和我,有幸成为阿里的第一批女兵,开始向雪山之巅进发。

一个炎热的早晨,我们坐上了从平原到去的军用大卡车。大车厢里载了许多麻袋,内装大米。坐在麻袋上,把脚像芭蕾舞演员一般竖起,麻袋的缝隙。汽车ee晃晃地在布满石子的路上往山上爬,像一只笨拙的绿毛龟。

人人脑袋上方,笼罩着一片绿色。不是天的颜色,是汽车篷布笼罩的效果。我们大呼憋死了,要求同行的老兵批准揭开这顶盖子,看看外面的风景。

“透过篷布上的窟窿,你们尽管看,看个够。针尖大的窟窿能透过斗大的风,没听人说吗,眼皮是世界上最大的物件,你只要睁着眼睛,有什么看不到的?”同行的老兵懒洋洋地说。

“要走几天,才能到达目的地呀?”有人问。

大家都默不做声,车里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个人。可是,此刻他眯缝着眼晴,好像已经昏睡过去了。“要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也就是说,不翻车,不遇上暴风雪,司机不得急病,车子不抛锚……6天。”过了好久,当我们对获知答案基本绝望的时候,老兵瓮声瓮气地回答。

“天啊,要走那么远的路!那还不到了外国啦?要是能快点就好了,到了我就能给我妈妈写信了。” 小鹿说。她是我们之中最小的,肯定想家了。

“马上就要开始爬山了,当然,是汽车在爬,不是我们爬。但是都一样,你会觉得路在我们面前立起来,汽车像个铁猴子攀登。爬得高了,氧气就慢慢地稀薄了,好像空气和冰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雪多的地方,空气就越来越少。”

“空气少了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是不是就像感冒时,鼻子里堵满了鼻涕的感觉?” 大家议论纷纷。

“不是那么回事。相比起来,感冒就太舒服了。缺氧的感觉,就像有人掐住你的脖子,然后用鞭子赶着你在玻璃罩子里跑;你拼命张大了嘴呼吸,可是肺永远是空的……” 老兵若有所思地说。

“这真是太可怕了。”我们一个个煞白着脸,好像在听一个从地狱里回来的人讲旅游经历。老兵是个很奇怪的人,当我们满不在乎的时候,他就吓唬我们;我们真的害怕了,他又变得大大咧咧。

“我告诉你们一个治缺氧的好办法吧,百治百灵的……”他很神秘地说。

“啊,我知道的,一定是吸氧气了。”小鹿的家里有从医的根底,抢先说道。

老兵有些泄气,但他很快恢复了指点江山的气概,说:“你那是洋法子。荒山野岭的,到哪儿去找氧气筒?我说的是土方子,偏方治大病,你们知不知道?”

我们怕他一生气,就不讲了,忙狠狠地瞪小鹿,齐声说:“知道知道,偏方治大病。”

老兵这才告诉我们:“治缺氧的最好办法是――用背包带,喏,就是你们捆行李的那种,把自己的头紧紧地缠起来。记住,一定要用那根宽带子,窄的不管事。”

我们目瞪口呆,果平第一个战战兢兢地说: “那还不得把人勒死了?”

老兵不大耐烦地说: “我让你勒的是太阳穴那个位置,又没让你勒脖子,怎么就会死啦!”

大家想想也是,河莲说: “是不是勒成日本浪人那副模样?”

老兵说: “日本浪人什么样,我没见过;反正这个法子治好了许多缺氧头痛的兵,信不信由你们。”

我们赶快说: “信信!”

说话间,汽车马达发出很怪异的声响,好像是发动机得了肺炎,吭吭哧哧直咳嗽。老兵警觉地说: “这就是开始爬大坡了。平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从墨绿色的汽车篷布缝隙,注视着越退越远的平原,意识到一种巨大的变化就要出现了。老兵谆谆告诫我们说:“今天我们到了兵站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跳下车就撒腿跑,因为身体根本不适应高原,你一剧烈活动,心脏的负担突然加重,它受不了,就罢工了,那样你就永远睡在第一个兵站了。”

尽管老兵的口气很平稳,我们还是吓得不敢大口喘气,河莲似乎连笑也很节省气力,再不像往日那样哈哈笑个不停,只是小小地抿着嘴,好像旧时代的小姐。她不放心地说:“如果背包带勒头也不管事,那怎么办呢?”

老兵很干脆地说:“ 那就成烈士呗。阿里这地方就这点好,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只要牺牲在高原上,就算是正儿八经的烈士。说起来也有道理,要不是保家卫国,谁到这天边似的地方来呢。”

我们都不想小小的年纪就成为烈士,因此,就很注意保养自己。大家话也不敢多说,软软地靠在大米袋子上,生怕一个微小的举动,消耗掉体内宝贵的氧气,悲惨地成了第一个用背包带勒头的人。

“到啦到啦!”老兵喊起来。

我们一惊,今天怎么过得这么快?老兵说:“第一天登山的路,料到大伙儿都不习惯,特地安排得短些;以后甭想这么舒服了,晓行夜宿,早上摸着星星出兵站,上揣着月亮进兵站。对了,这还是在车子不闹脾气的好运气下;要是出了故障,另当别论,也许在大冰坡上蹲上个三天两宿,也正常。”

老兵有个爱好,特别喜欢说不吉利的话,从中感到极大的乐趣。

河莲撇撇嘴,那没说出来的话,我们都听到了――“吓唬人呗!”

老兵不傻,看出了我们的不以为然。他撩开篷布,一指兵站后面的小山,说:“看到了吗?”兵站这个名字,很有点烽烟缭绕的边塞感,想象中该是个庞大的屯兵之地,发生过“增兵减灶”之类惊险的故事。哪怕是军棋上的兵站,也有些不凡。谁一躲进去,就可避免炸的袭击。军长、司令也常常在内休养生息。可眼前的这几间低矮的小平房,冒着袅袅的炊烟,和普通的民居差不多,实在让人难以生出英武之感。至于兵站后面的小山,要不是老兵特意提示,根本就没人注意。一路上,这种貌不惊人的山梁,大约经过了“10万”座。

“看到了。” 大家应付老兵说。

“看到什么啦?”老兵穷追不舍,好像诲人不倦的老师,课堂上提问没完成作业的差生。

“看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我们懒懒地答道。

“谁让你们看山了?我让你们看的是山上的东西。”老兵有些火了,脸皱得像汽车轮胎。

“山上还有东西?”我们很吃惊,幸好我们都是刚验过身体的新兵,视力绝对雏鹰般敏锐,很快就看到了小山坡上的确有一些隆起的小土包,好像还有凋零的白花。

“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坟。是一些像你们一样年轻第一次上山的兵,没经验,觉得高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天是一样的蓝,水是一样的清。他们不听招呼,低估了高原的杀伤力。有人因为憋了一泡尿,下了车就跑,啪地摔倒了,再也没起来,永远地留在高原上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在山上的每一个兵站后面,都会看到一片铺满白雪的墓地。今天才是高原的边角,雪山的第一节台阶,假如你们要想在高原上活下去,必须得对高原毕恭毕敬;你瞧不起它,它就让你拿命来向它赔不是。记住了吗?”老兵这一席话,说得我们开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兵率先下了车,铁拐李似的,走得极慢。我们按照他的样子,像旧社会的小脚女人,一步迈不了三寸。

西部夜幕落得,这天行程也短,此刻太阳在很高的山上悬挂着,像一只金羽毛的火鸟,灿烂而冷漠。果平说:“啊,我对高原的第一个感觉是寂静,第二个感觉是寒冷,第三个感觉是空旷,第四个感觉是……”

老兵不屑地说: “这里才3000多米,你就那么多的感觉;要是到了阿里,足有5000多米,你还不得弄个十条八条的感觉,累不累啊?”

果平仿佛被人塞了一脖子雪,立马被打击得没了说话的情绪。我们慢慢地走到食堂,默不做声地开始吃饭。主食大米饭,菜肴因为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兵站措手不及,就倒了半盆酱油,说用这个拌米饭,很好吃的。

我在心里说:“这玩艺儿黑不溜秋咸拉巴叽的,倒在米饭里,能咽下去吗?”

嗨!真奇怪,舌头一上了高原,好像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竟然完全分辨不出食物的味道。米饭吃到嘴里,像一粒粒长着刺的锯末;酱油汁把米饭渗透到发红发黑的地步,也不觉得咸,好像搅拌进去的是一种无味的特殊颜料。胃比舌头可捣蛋多了,刚吃第一口,就想吐。看我们眉头紧锁不动筷子,老兵大口咽着饭说:“知道了吧,这就是高原的厉害了,它会变魔术。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放弃在平原上的许多怪毛病。吃东西,不是为了舌头,而是为了肚子、为了脑袋、为了胳膊腿……一句话,为了能在高原上好好地活下去,你必须得吃。别理舌头那家伙,听它的,你什么也不想吃;更别理胃那个软溜溜的没骨气的玩艺儿,它想吐,你愣吃,它也没法儿,吃进去就是胜利。”

我们像吃毒药似的每人填了半碗饭。甭管老兵怎样用眼光督战,还是义无反顾地撤离饭桌,到各自的房间睡觉去了。躺进冷硬如铁的被窝时,我最后一个动作是看了看宽背包带放在哪儿。

嗨,也不知道明天早上,我还会不会在阳光下醒来?要是就这样“烈士”了,倒也不算太难受。我想着,很快地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没什么独特的倒霉感觉,我甚至都有点失望了,高原不过如此。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小瞧了高原。它用大智若愚的绵长内力,慢慢地持久地消耗着我们,当到达海拔6000米的界山大坡时,猛地一变脸,发动了全面攻击。

胸膛里吸进的好像不再是空气,而是一种黏糊糊的金属,沉重而压抑;肋骨好像变成了八脚章鱼,紧紧地箍着肺,让它没法像平日那般自由地扩张;脑袋里装满了打火石,e一下就金星乱冒;眼珠子胀得难受,恨不能把它抠出来,用冰凉的雪水擦擦四周,再安回狭小的眼眶;每个人嘴唇青紫,好像刚刚吃完玫瑰香葡萄,葡萄皮没吐干净。

恰好这时,由于海拔太高,气压太低,汽车也犯了高原病,水箱开锅了,呼呼直冒热气,像个火车头。司机只好停车,到远处去背雪,赶快给发高烧的汽车降温,让它歇息一会儿,才能继续赶路。

我们像一些80岁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爬下车。虽然一上一下又要消耗不少体力,喘似多年的老气管炎病人,但我们还是要站在雪地上,透透风。无垠的雪原环绕着我们,5个女孩子互相搀扶着,站在巨大的高原中央,惊讶它无比的美丽和壮观。

果平掐掐自己的腮帮子,说:“咦,我怎么不觉得疼?这是在梦里吧?”

河莲很有经验地说: “因为太冷,你脸上的肉都变成木板了,所以,感觉不出疼。你可以换一种方式,比如用牙咬咬舌头,狠一点,才会有效果。”

果平“呸”了她一口说:“我宁愿相信自己是到了火星,也不愿把舌头咬出血。”

河莲做出很无辜的样子说: “我在脑子缺氧的情况下,还替你想出这样有效的办法,真是不识好人心!”

什么事都怕说,本来每个人都头痛欲裂,以为别人没有感觉,就不好意思叫唤;现在有人开了头,大家就同仇敌忾地叫起苦来。

小鹿的头上早已绑了背包带,因为用力过大,额头勒得像个细腰葫芦,嘴巴被扯到耳朵根,好像她无时无刻都在嘲笑谁。她说: “还偏方治大病呢,我的脑袋都捆成炸药包了,一点用也没有。”

果平说:“真想把肺从肚子里掏出来,寄到平原去,让家里人给灌饱了氧气,再寄回来。”

河莲说:“那可得挂号。要是万一寄丢了,你不就成了有心没肺的人了?”

沉稳的小如说: “我有一个设想……”

大家就都很感兴趣地凑过来,要知道在这里冒出来的设想,很有可能是世界上最高级的,别的地方海拔哪有这么高啊!

小如说:“我想制造一种氧气压缩片,小小的、白白的,很洁净的样子。含在嘴里,甜甜的,用舌头一抿,就有清凉的氧气从牙缝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呼吸到肺里,肺就像海上的风帆一般,张开来,像白蝴蝶一样,这样所有缺氧的难受就都消失了。”

我们听着,都无限神往地抿舌头,舔牙缝……可惜啊,嘴里翻腾的都是昨天晚上酱油泡米饭的滋味,小如的氧气压缩片只是一个梦。 老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听了我们的谈话,说:“氧气可以压缩到瓶子里,关键时刻还真的能救命呢。压成片,没听说过,就是能行,也不能做,太危险了。比如你兜里装了许多氧气片,要是经过炉子旁边,会呼地一下烧起来,爆炸起火……”

我们掐着自己的太阳穴,困难地思索着老兵的话,在高原上,神经的传导也像蜗牛一般磨蹭。半晌之后,我们在心里强烈地反驳他:“老兵,你也太没有想象力了。难道不能把氧气压缩片的外面,裹上一层保护的红红糖衣,让它像巧克力豆一般美丽吗?揣着它经过火炉的时候,至多是外皮有一点发粘,并不影响使用。需要的时候含在嘴里,轻微的香甜过去之后,糖衣融化完,就一定会有带着薄荷味的氧气,像雨后森林的风一般,源源地飘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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