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这个娃

时间:2022-06-22 11:21:45

“老师,请喝咖啡。”

我谢了,接过来。

“蓝山咖啡,牙买加产的。世界上最好的咖啡。”

这是我第一次给这孩子上课。孩子者,男,12岁,姓徐名一村,小学五年级,有一双明亮机敏的眼睛。

第二次来的时候,他问我:“老师是开车来的吗?”

我说:“坐车来的。”

于是他告诉我,他们家有6辆车,分别是:奔驰650,奔驰跑车,凯迪拉克越野车,三菱越野车,宝马7,皇冠。

来深圳久了,富人也就见得多,一村说的这些,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小小的孩子似乎没有别的爱好,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金钱和生活品质上。

我上课素来注重节奏感,简言之,就是张弛交替,学一会儿玩一会儿。玩者,有围棋,有魔方,有葫芦丝,偶尔还有魔术,但似乎全勾不起一村的兴致。他一心一意地谈钱,就是说,不管你跟他谈什么,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钱上面来。比如,有一次我建议他别老是看表,于是他告诉我,这表是他爸的一个生意伙伴送的,瑞士产,限量版,价值17000——是美元哩!比如,他爷爷从旁边经过,手上戴有两个金戒指,于是他告诉我,他爷爷是香港退休职员,现在还拿5000港元的月薪。又比如,他叔叔打电话来,让他晚上过去吃饭,他就告诉我,他叔叔是炒欧元的,他交了20万给叔叔,请叔叔代为“理财”,还补充说:“你不理财,财就不理你。”

当然也有不谈钱的时候,但你略一运思,那不谈钱竟比谈钱还“钱”。最典型的例子是这个:有一回,他姑姑——他姑姑很年轻,很漂亮,还可以说很有气质——有事敲门,拿了个东西就出去了,于是一村拉过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了一行汉语拼音,给我看。我一看,懵了,那拼音的意思是:她其实不是我的姑姑,是我爸的情人。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回登门时,一村妈妈曾指着那女子介绍说:“这是一村的姑姑。”

但我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是非毫无兴趣,当着孩子的面,我更不会讨论他父亲的隐私。我考虑的是,一村小小的心里,似乎无限夸大了金钱的力量。一夫两妻,不合国法,他大约也是知道的,否则不会用汉语拼音的方式悄悄告诉我。但也正因为此,他再度看到了金钱的力量——一种凌驾于法律和习俗之上的力量。

有一回,我让一村写一篇作文,题目是《将来》,自己信步走向阳台。我留意到,小保姆的手总不闲着,真不知她是怎么“无中生有”的;壁挂式鱼缸里,游着一条彩虹色的大鱼,其他的小鱼作为“活饲料”,也游着;阳台很大,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园子,里面种有槟榔树、小叶杨、夜来香、杜鹃花等植物,其中还摆有几把藤椅。忽然想起济慈的诗:“我将拒绝尊贵, 在幽谷,在优雅的藤椅上……”时至今日,应该如何掂量这几句诗呢?

忽然,我看见墙上有一份“父子协议”,用木框裱着,内容是:

如果考分在班级前10,奖现金3000元;

如果进年级前10,奖现金8000元;

如果考试平均分达不到90,则假期1个月不看电视,不吃肉。

后面是父子双方的签名和手印。

难怪一村在他的“周记”中写过这样的话:“啖月余蔬菜维生素,惜哉!”

从阳台返回,一村的作文已写了一半。应该说,一村的学习精神还是不错的,有时甚至称得上刻苦,其动力当然只有一个字:钱。即如这篇《将来》的文章,他就谈到眼下要多拿高分,以便多挣父亲的钱;将来读英国伊顿公学或香港皇仁书院(都是顶呱呱的贵族中学);再往后,确切地说,在年满30岁之前,自己要拥有3000万美元。

我仿佛看见了一村父亲的微笑:在这位先生看来,钱既然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么,他儿子也正沿着“钱途”走去,并且多半能达成目标。这一切都是上合天理、下合人道的。

然而……

我之所以产生“然而”的想法,是因为一村几无是非意识和怜悯心肠。 有一篇阅读文,里面谈到某贪官携款出逃,在机场被拘,他的评价是一个字: “笨。”又一篇阅读文,里面讲到有个少年在给一个老年乞丐施舍硬币时,是把腰弯了下去,再把硬币轻轻放进碗里,他的评价是两个字:“有病。”

作为一个穷人,或者还可以说,作为一个有一定知识和器局的穷人,我暗暗计算了一下一村来到这世界的时间,共4500天。这让我心里隐隐作痛。

前不久,一村跟我谈起去年暑假他和父亲在澳门赌城的经历时,被我打断了。

我给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在我的老家武汉市,有一个房地产商的儿子,有一次将许多钱换成金条,又请金匠将金条都打成柳叶的形状,然后站在高达51米的黄鹤楼上,朝下面撒“金叶子”,整整撒了15分钟,导致了一整天的交通堵塞!

“为什么?”

“感觉无聊。”

“那么有钱……还……无聊?”

“是。我是这么想的:钱,还有钱能买到的所有的东西,都只是幸福的条件,而不是幸福本身。”

“幸福本身是什么呢?”

“对,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假如幸福是一只猎物,让我们从四面兜捕它,也许能找到它的踪迹呢!”

孩子朝窗外看了看。

(摘自《走在孩子的后面》一书,教育科学出版社2012年7月第1版)

责编:袁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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