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核桃树

时间:2022-06-20 09:45:28

不死的核桃树

1

暑假开始了,叶秀文一大早就赶到了火车站,她要倒三次车,才能在天黑之前回到远在长白山脚下的小山村,那里是她的娘家。

小山村名叫大荒沟,只有几十户人家,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剩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以及不愿意干活的闲汉。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改变,小山村仍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守着祖训,执迷,缓慢。

叶秀文到家时,只有院落里的大鹅伸长脖子发出警告的呜叫,房门敞开,父母都不在家。叶秀文四处寻找,这时见母亲匆匆走进院来。母亲说,听到鹅叫,就知道家里来人了,原来是小文回来了。

父亲也慢条斯理地踱回来。叶秀文把带给父母的东西拿出来,一边和母亲准备晚饭,一边唠家常。

母亲说,她和父亲刚刚去了老高太太那里:“唉,她不知道还等什么,那口气就是咽不下。”

老高太太?叶秀文不觉脊背一凛――她可是村子里的活神仙,年龄最大不说,她还是村子里最有资格的萨满,不过这是文明世界的叫法,村里人只知道老高太太是“领仙的”,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找她瞧过病摆过事,叶秀文也不例外。

小时候,叶秀文不知怎么得了一种眩晕的病。总是在忽然之间,她会感到天旋地转,顷刻间就会摔倒在地上。此时不敢睁眼,所见之处都在飞速旋转;不敢张嘴说话,因为晕得像是要呕吐;更不敢动,一动就觉得自己好像要化成水。如是几次,母亲便带着叶秀文去求老高太太。

老高太太住在村子的最西边,远远地就看见一棵高大的核桃树紧挨着三间土木结构的老屋。那是冬天,核桃树叶子落尽,光秃秃很威武地立在当院。在核桃树的审视下来到屋前,屋子地面比院落低半尺有余,一跨进门,就好像一脚踩进深坑里,门口左右各有一个巨大的灶坑,像两个可怕的陷阱。天寒地冻,灶坑里的火很旺,老高太太把火炭扒出来放到一个糊满黄泥的破脸盆里,那就是她的火盆。她把火盆搬到炕上,又从哪里拿出几个黑乎乎的核桃,嘬起干瘪的嘴唇向核桃尖尖的那一端吐了几口唾沫,吐得核桃皮黝黑湿润,就插入火盆里,湿润的核桃遇见火发出“哧”的一声响,十几个核桃在火盆里排成八卦阵。

这屋子便是老高太太的“仙堂”――门对面靠近山墙的地方放着两口榆木箱子,上面摆了三个斑驳的香炉碗,此时香火正旺,香灰凌乱地落在箱盖上。香炉碗前面放了两摞点了红点的馒头,看起来有些干硬。墙上挂着老大一块泛白的红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叶秀文好奇地观望,母亲急忙拉她一把,两个人恭敬地对着红布和香火磕了头,母亲掏出两块钱,放到箱盖上。

老高太太那时满头银发,脸上皱纹密布,像冬天里干净的核桃。母亲简单说明了来意,老高太太细声应答。一会儿,她苍老干瘦的身体便钟摆一样左右摇摆起来,接着低垂的脑袋也开始慢慢摇动,火盆里此时再度发出轻响,有的核桃冒出一股细烟来,老高太太伸手把核桃拿出来,只见核桃很夸张地咧开了嘴,用手轻轻一掰,就化作两半。老高太太从腰间拔出一根针来,抠出细白的核桃仁就往叶秀文的嘴里送。想起她刚刚吐的唾沫,叶秀文急忙躲开,老高太太佯嗔地撇了撇嘴,口里说:“这孩子。”然后手忙脚乱地把冒烟的核桃拿出来,放到身边看不出颜色的炕上。

母亲继续唠叨。猛然间,老高太太抬起头来,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巴开始唱请神的歌。唱着唱着,只见她张大嘴巴开始打呵欠,十几个呵欠打下去,老高太太忽然变得动作敏捷眼光流转,她不再哼唱,用干巴巴的手指捏过皱巴巴的鼻子之后,就开始用异样的声音与母亲说话。

先是说叶秀文欠了冤孽债,要烧些香烛纸锞来偿还,然后,她拿出窄窄一条红布,从香炉碗里拿出正燃着的香来在红布上比比划划地像是在写些什么,写完了,便把红布点燃,把燃过的布灰收集起来交给叶秀文的母亲,嘱她找些“无根水”于某月某日某时给叶秀文送服。

最后,她把手伸进裤腰里掏了一阵,掏出一个小物件来,很用力地抓过叶秀文的手,霸道地把那东西系在她的手腕上。叶秀文看时,见一根红线系了几个可爱的小东西,那是些少见的小核桃,被精心打磨后,表面光滑,发出一种很有质感的黄色。母亲见了这东西,很是感激,又对着神位磕头表示感谢――诸事安排妥当,老高太太送神归位。只见她身子一挺向后仰去,后脑勺“咚”的一下磕到炕上,整个人似乎昏死过去。叶秀文心惊胆战,好在以前是见过的,并不介意。过了一会儿,老高太太长出一口气,从炕上爬起来,再度细声问母亲:看过了吗?母亲说,看过了。于是拉着叶秀文磕头向神仙谢恩。

说也奇怪,自从去了老高太太那里,叶秀文只要稍有眩晕的感觉,立刻就会想到老高太太那神秘莫测的仙堂,她再也没有因眩晕而摔倒过。至于那一串核桃手链,母亲一直严加保护,母亲说,那可不是谁都能请到的护身符。

2

村里人都说,老高太太十几年前就死了,现在住在老高太太身体里的,是那棵核桃树精。

十多年前,老高太太已经到了耄耋之年,没有人敢找她领仙看病,谁都怕她送神时“咚”的一下摔倒在炕上之后再也爬不起来。而且,村里在外打工的人回来后买了车,大家可以开车去乡里的医院看病。

老高太太仿佛披着老旧衣裳的幽灵,偶尔会在村里走来走去,她说话的声音就像两个核桃在手里揉搓似的,让人难以听懂。村里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人陪她说话,后来她就很少出门,有好事者隔墙向她家看过去,便看到老高太太坐在核桃树下,即使到了夏天,那个漏洞百出的火盆里也会有些火,老高太太仍然往核桃上吐唾沫,把核桃放到火盆里烧,她常常用一根大针把核桃仁剜进嘴里。核桃皮则被她扔进火盆,一股青烟瞬间腾空,核桃皮噼啪作响。

老高太太用一只搪瓷茶缸喝茶,核桃树前焚着香,供奉着另外一只茶缸,老高太太喁喁地与核桃树说话,脸上的皱纹像角落里的山一样绽放。

有一天,村里有个叫小宝的八岁孩子说,他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老高太太的院子里,两个老人大声地说话,还拉着手呢。

孩子的话大人确信不疑――神仙鬼怪的事,只有眼净的小孩子才看得见,这是乡下人的共识。

核桃树成精的传说没几天便在村里传开了,传得久了,大家便笃信不疑。

那年秋天,叶秀文的母亲从田里回来,觉得很久没有看到老高太太了,正好路过,就顺便进去看一下。只见老高太太独自仰卧在炕上,叫她也不应,似乎是死了。这可把母亲吓了一跳,急忙去央了村里人,大家仔细察看,发现她还有微弱的呼吸。

老高太太无儿无女,村里人尽管忙,总不能不管,于是自发地轮流来为老人守夜,只等她咽了气,打发她入土为安,也就不枉一个村子同住了这一场。

按照村里的习俗,人死之前要放到原木和木板钉成的“拍子”上。老高太太在“拍子”上躺了五六天,不吃也不喝,却仍然慢条斯理地倒着气。村里的老年人说,老太太是领过仙的人,一定是哪路神仙不肯让她走,才让她死不起活不了遭这份罪,得找个“明白人”把这路神仙请出去才好。

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一个据说是神通广大的外乡人请来。这人一进屋,便煞有介事地叫:“阴气好重!”于是命人取了一碗水,外乡人半闭了眼睛念动咒语,一边念,一边用手指蘸了水向四方弹拨,然后把剩下的水分别向四方泼去。紧接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卷黄裱纸来,那上面用朱砂画着各种符号,外乡人把这些“符”贴在门上、窗子上,又挑出两张“符”贴在老太太的胸口上、脑门上,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老太太却全无知觉,仍然每隔几分钟就让气体在身体内出入一次。

外乡人急了,额头冒出冷汗,他四处查看,说要找那“妖物”的藏身之处,正好看到那棵核桃树。外乡人眼珠一转,说有了,这核桃就是降妖的宝物。他命大家赶快捡些带皮的核桃,熬成水给老太太喝下,保准可以把“妖物”赶走。

村里人半信半疑:谁都知道,核桃的枝、叶都是有毒的,核桃皮毒性最大,前几年就曾有个孩子误食了核桃皮,被毒死了。

但转念一想,大家现在所要做的,不就是想让老太太快些咽气吗?于是心领神会,有人酽酽地熬了一碗,大家七手八脚给老太太灌下去。

人们有些紧张,各怀心事又等了半个时辰。忽然,有人发现老高太太的嘴角渗出血来,急忙喊大家来看。这时,老高太太像过去送神时一样,忽地一下直挺挺地坐起来,哇的一声便喷吐出乌黑的血来,屋子里立刻腥臭不可闻,人们纷纷掩鼻跑出屋去,远远地见老高太太张大嘴巴,脊背弓起,像一只虾一样大肆吐个不停。

站在院子里的人惊慌失措,大家窃窃私语,都说老高太太“炸尸了”。正在议论不休,老高太太却蹒跚着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脱掉脏污的外衣。院子里的人早吓得跑出了十丈开外。

好像是见了太阳又见了风的缘故,老高太太精神倍增,喊一位邻居说,你们把“拍子”撤了吧,核桃神保我,我不死了。

外乡人早逃开了。大家交头接耳,不知道这老太太是人是鬼,谁都不敢靠前。

老高太太见没人理她,呆立了一会儿,自己进屋,吃力地开始打扫,又试图把“拍子”拆开。

几个人过意不去,挨过去,把“拍子”拆开,扔出屋来。

3

核桃没有毒死老高太太,反把她体内的病灶毒死了,原来老高太太这副身板被这核桃树精看中了,怪不得她死不了。

老高太太变成了核桃树精,更好的证明是从此谁都别想靠近她家这棵核桃树,就算有人想去折一根树枝,明明老高太太已经在屋子熟睡了,她也会突然出现在准备攀爬这棵树的人面前,灰蓝的眼睛里有死亡般让人恐怖的光芒。

后来又有人有了新发现,原来老高太太的茶缸里泡的,就是核桃树叶――她一直把毒物当茶饮。

老高太太不再继续老下去,几十年如一日,她一直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村里人忙着自己的日子,人们不知道她靠什么生活。这些年,她好像一直像一棵树一样靠西北风颐养天年的。人们在田里忙来忙去,老高太太捧着破旧的搪瓷茶缸,坐在核桃树下看猫看狗看鸡鸭。

可是,几天前,半夜里,响晴的天气忽然来了一片乌云,转眼间就下起了雷阵雨。不到半个时辰,电闪雷鸣,一个炸雷从村东滚到村西,正打在老高太太的核桃树上,核桃树被拦腰折断。

第二天早晨,村里的人争相跑到老高太太的园子里,大家为抢到一截核桃树枝几乎大打出手。村里人都笃信雷击木是可以辟邪的,更何况这是核桃树。“桃”与“逃”谐音,桃木本身就能辟邪,被雷击过的核桃木,这简直就是辟邪镇宅的圣品。

从前人们想去老太太那里折取核桃树枝,就是为了刻成桃木剑给孩子佩戴或是放到家里驱邪。可惜老太太看得紧,坚决不准人们折取。现在好了,老天赏给大家现成的雷击桃木,村里人谁肯落到后头?尽管老太太大声吆喝,但是没人听她的,大家砍的砍,锯的锯,小半天的工夫,核桃树枝便被村里人抢光了,连树根也被掘得稀烂。

望着核桃树根赤白错落的茬,老高太太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天黑了,过路的人见了,把她抬到炕上去,她便又像十多年前一样,不死也不活,好半天才有一次微弱的呼吸。

叶秀文到家时,老高太太已经这样躺了五天。村里人各怀鬼胎,大家讪讪地去看她,谁都不提核桃树的事。

晚饭过后,叶秀文的母亲神秘兮兮地把叶秀文带到储物间,搬开几捆柴草,叶秀文见到好大一捆树枝:银灰色的树枝,上面缀着许多苍绿的叶子,成串的小核桃蛋蛋翠绿、娇嫩,俨然刚成型的娃娃。

母亲说:“这是我和你爹抢到的,咱没人家有能耐,就抢到了这些树枝,树干一块都没抢到――你挑些粗的,回去求人刻成桃木剑,大的放到家里,小的放到包里,去火葬场之类的地方,什么邪魔外道都不敢近身。”

叶秀文无奈地笑:“我们都正正经经地活着,哪里有那么多的邪魔外道会来害人呢?”

母亲不管这些,反正叶秀文又不会马上离开,她小心地把柴草压到核桃枝上,锁好门,母女俩继续唠家常。

第二天,叶秀文说想去看看老高太太,母亲就带她去了。没有了核桃树的护佑,老高太太的老屋显得极为破败、低矮,似乎随时都有倾颓的危险。屋子里仍然是那两只榆木箱子,漆黑斑驳已经看不出从前的颜色,只有木纹像苍老的皱纹。箱子上积满了灰尘,香炉碗还在,却早已没有了香灰,没有了干硬的馒头,墙上泛白的红布也不见了。因为是夏天,没有火盆,老高太太躺在自己的炕上,这回没有人给她钉“拍子”了。她头发仍然白,却很黯淡,没有一点光泽,盖了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只有头脸露在外面,就好像拳头大的核桃上面堆着些灰白的毛发。这个被死神遗忘的老人,就这样孤单地漂在生与死的边缘,哪里都不肯收留她。

叶秀文忽然想到母亲说起的核桃皮的传说,她急匆匆地扯着母亲往家赶。回到家后,她不顾母亲反对,去储物间抓了一些核桃树枝和小核桃蛋蛋,很麻利地熬了一碗汤。

去给老高太太送“药”之前,叶秀文又带上了几枝核桃树枝。母女俩做完这些之后一起来到老高太太的屋子里。

叶秀文把汤放到老太太的枕前,搓着手想了想,轻轻地对她说,我们把你的核桃树送回来了,你起来看看好吗?

叶秀文本是可怜老太太,想安慰她一下,没想到这样一说还真管用,老高太太的眼皮跳了一下。叶秀文受到鼓舞,继续说,我还给你熬了核桃茶呢,快起来喝一点吧。

此时母亲已经跑出门外叫了过路的人来。听说老高太太醒了,大家也很兴奋。不一会儿,屋子里就聚焦了十多个人,见叶家带了核桃树枝来,老高太太又有了生命的征兆,女人们心一软,有人也赶忙回家,取一两枝细瘦的枝条来。老高太太睁开昏花的老眼,见枕畔那些叶子干瘪的枝条还没有完全失去水分,她吃力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来,抚摸了那些叶子和枝条,然后依次看了看大家。

叶秀文眼窝一热,轻轻用手托起老太太的头,说,喝一口核桃茶吧。

老高太太很听话地抿了一口,那茶却顺着她干瘪的嘴角流出来,滴落在枕上,变成一颗圆润的水珠,许久,才猝然滚落,摔在炕上,摔得七零八落。

老高太太却好像把这茶喝到了心里,似乎还很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还哼了一声,这时,只见她满脸的核桃纹慢慢绽开、平复,神态安祥,再没有吸入一口气……

老高太太终于死了,村里人把她埋在她家的核桃树下。从此后,母亲和叶秀文都不再提起她,村里的人也似乎忘记了曾经的过往。不过,第二年春天,有一天,母亲巴巴地打电话来,电话一接通,母亲就惊喜地说:“那棵核桃树发芽了――就是老高太太家里的那棵核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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