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南之死与四明内家拳之谜

时间:2022-06-19 03:34:01

清康熙八年(1669年),正在宁波延庆寺“证人讲会”讲学的黄宗羲突然得知一个消息,他的一个朋友病逝了,这个朋友是宁波的一位技击大师、张松溪的三传弟子王征南,也是他儿子黄百家的师父。黄宗羲为老友的不幸去世十分悲哀,写下了《王征南墓志铭》。他在文末的“铭”中写道:“有技如斯,而不一施;终不鬻技,其志可悲。水浅山老,孤坟孰保?视此铭章,庶几有考。”黄宗羲不愧智慧过人,有一种历史学家的远见,他似乎预感到一代武术宗师王征南的生平事迹和武学渊源,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埋没在时光的尘埃中,只有他写下的这篇墓志铭,会给后人提供一个重要的考证。此后的事实证明了黄宗羲的预见,他的这篇《王征南墓志铭》在中国武术史中的地位,比《博者张松溪传》要高得多,似乎是一个重要的武术流派和武术拳种中类似于《圣经》一般的经典文献。但是令人感兴趣的是,它的权威性和重要性,却造成了宁波历史中的一个武学之谜,也为中国武术史布下了重重的迷雾,令众多的武术史家和武术家因为它而针锋相对、争论不休。

尚有一段公案也与本文有关。时光倒流六十余年,明万历三十四年(即公元1606年),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辅沈一贯辞官回到家乡宁波。史料中称其“杜门不出九年”,其实七十高龄的他身体还是不错的,起码可以在宁波城里四处走动。他可能年轻时就知道,在弘治正德年间,宁波就有一位闻名的武师,叫边诚。到嘉靖末年,宁波又出了一位武学大师,风格与边诚迥然不同,名气比边诚更大,他叫张松溪。张松溪成名的时候,沈一贯也一二十岁了,可能当时就听说过张的一些事迹。后来沈一贯考中进士,一直在朝中为官,历任吏部左侍郎、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太子少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等等直至为内阁首辅,近四十年宦海沉浮,虽然其间也几次回到家乡小居,但他可能无暇为家乡的一位武术技击家作传。现在他辞官回家了,有了闲心,就专门去寻访张松溪的徒弟,收集了张松溪的事迹,写下一篇《博者张松溪传》。沈一贯为万历重臣,为官口碑不佳,但是他赋闲时写下的这一篇文字,却成了中国武术史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翔实资料。

在《王征南墓志铭》中,黄宗羲在历史中第一次提出了“内家”、“外家”之说。文章开门见山说道:“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于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谓‘内家’者,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故别少林为‘外家’。”

“内家”、“外家”这两个概念的出现,对于中国武术史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是开创了一个时代。用武术名家蔡龙云的话说,就是“由那时候起,中国武术被黄氏父子绝然地分为内外两家了”。

中国武术源远流长,门派杂多,但一直没有归纳总结。明代戚继光《纪效新书・拳经捷要篇》中列举出二十家:“宋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六步拳、猴拳、囵拳、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弃探马、八闪番、十二短、吕红八下、绵张短打、巴子拳”等,同时代的学者郑若曾在《江南经略》中也列出十多家:“赵家拳、南拳、北拳、西家拳、温家钩挂拳、孙家披挂拳、张飞神拳、霸王拳、猴拳、童子拜观音神拳、九滚十八跌、绵张短打破法、吕洪八下破法”等。以上所列,有的是门派名称,并沿用至今;有的只是一个套路的名字。从戚继光始,可说是出现了武术分门别派的雏形。而黄宗羲“内家”、“外家”概念的提出,使中国武术繁多的门派,在总体上有了一种归类。现在提起中国武术门派,总体而论,就是内外家、南北拳。

但是,对这两个重要概念,黄宗羲的解释非常之少,便引起了后人们各种不同的说法。著名的武术史家徐哲东在《国技论略》一书中专门提到了“内家外家解释之异”。徐哲东揣摩黄宗羲的文意,认为好像是内家主静,外家主动。所以说内家外家,就是说内功外功。也就是说,用刚猛外力的,称为外家;用柔静内气的,称内家。

但是,据武术史学者凌耀华所述,清乾隆时,精于内家拳的福建水路提督叶相得在《干城录》中说:“传曰,内家大内,宋初内侍,雄武军,川殿值,太祖亲训戎士,号内等子。传其艺者日内家。三峰合势,尤精于艺,故传名焉。”也就是说,内家拳是宋朝初年宫里练的拳,那么外家自然就是宫外的拳了。叶相得说,这个说法是据“传曰”,这是谁传的?怎么传的?无从考证。

在民国四年出版的尊我斋主人所著《少林拳术秘诀》中又有一个很新的说法:“自明代以来,凡谈技击者,遂有内家外家之派别。何以谓之内家?即尘世间普通之称,如佛门之所谓在家出家是也;外家者,即沙门方外之谓,以示与内家有区别也。”这就是说,内家是指尘世问的一种武术,而外家则是指方外佛门的一种功夫。徐哲东认为这一说法不如黄宗羲之说更早、更接近本初之义。

这也就是说,“内家”、“外家”这两个慨念也许并不是黄宗羲发明的,还有更早的“本初之义”。黄宗羲自小习武,平生“精击刺”、“善拳法”;他又勤奋读书,很可能看到过有关内外家之说的典籍文章。我猜测,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很从王征南处得知这一说法的。

清兵南下时,黄宗羲在四明山中结寨抗清;差不多同时,王征南也在钱肃乐军中抗清,屡立战功,授都督佥事、副总兵官。全祖望在《明钱八将军墓表》中说道:“其时,太保军中多魁士,如江子云、王征南,皆百夫之特”。抗清事败后,黄宗羲回到家乡余姚,后义应邀到宁波讲学。而王征南也在兵败后回到家乡宁波宝幢同岙,锄地担粪,隐居乡里。可能是这个时候两人相识的。黄宗羲说:“征南未尝读书,然与士大夫谈论,则蕴藉可喜,了不见其为粗人也。余弟晦木尝揭之见钱牧翁,牧翁亦甚奇之。当其贫困无聊,不以为苦,而以得见牧翁,得交余兄弟,沾沾自喜,其好事如此。”王征南虽没读过书,但喜欢结交文人,于是黄宗羲的弟弟宗炎还特地带他去见了著名的钱谦益。他还为认识了黄宗羲兄弟而感到很高兴。他们还有反清的共同志向,黄宗羲还让儿子黄百家到宝幢跟王征南习武,所以,两人的关系应该是比较密切的。王征南曾对黄宗羲说:“今人以内家无可眩耀,于是以外家搀入之,此学行当衰矣!”这里很明确地说出了王征南已有内家外家之说。而黄宗羲很可能就是根据他的说法,而在《王征南墓志铭》中提出内家外家之说,并叙述了内家拳的源流。

黄宗羲文中说,征南死后,“高辰四状其行,求予志之”,高辰四是宁波城中的硕德高士,是王征南的好友,据黄宗羲的流露,高辰四写过王征南的行状,也就是事迹。如果存有这篇文字,那就比黄宗羲更早地写到王征南,也可能更早地提到内家拳。可是查全祖望《续甬上耆旧诗》中高辰四传,说高辰四的文集《寒碧亭集》“不戒于火”。所以高辰四传世的文字“寥寥”,这篇王征南行状已经被烧掉了,真是一大憾事。

那么,是不是王征南提出了内家外

家之说呢?如果不是,那么内家外家最早由谁提出?这些现在都无从查考。沈一贯的《博者张松溪传》是目前所见最早的一篇描写内家拳的文献,但是沈一贯一字未提内家外家之说,我们只是从张松溪在迎风桥酒楼和少林僧比武时所用的拳法中,看出他用的是内家功夫――张松溪袖手而坐,一僧猛扑过来,“张稍侧身,举手送之,如飞丸度窗中,堕重楼下,几死”。这一招便是内家拳法中的“弃物投先”,和外家功夫的刚猛悍勇形成鲜明对照。还有张松溪的“五字诀”:“勤、紧、径、敬、切”,也完全是内家的内敛忍让的风格。尤其是在黄宗羲的文中,明确地指出了王征南师从单思南,单思南师从叶继美,而叶继美的师父,正是张松溪。

张松溪无疑是内家拳的大师,但沈一贯未提到内家外家,很可能内家外家之说是晚于沈一贯的年代,也就是说,此说是起源于明代万历年间以后。但究竟是起源于何时,出自何人之口,可能是永远的谜了。

最近,关于“内家”的慨念,又有一个新的说法,这个说法是四明内家拳传人、宁波武术协会四明内家拳分会会长夏宝峰提出来的,他根据祖传的说法,认为“内家”是拳术中“行家里手”之意。此“内行”、“外行”之说似比“方内”、“方外”之说更加奇特。可见“内家”、“外家”概念之谜尚需深入探讨。

在《王征南墓志铭》中,黄宗羲说,内家拳“盖起于宋之张三峰。三峰为武当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得进,夜梦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单丁杀贼百余”。七年之后,曾随王征南在宝幢铁佛寺学拳的黄宗羲儿子黄百家也写了一篇《王征南先生传》,文中说“盖自外家至少林,其术精矣。张三峰既精于少林,复从而翻之,是名内家。得其一二者,已足胜少林”。

黄氏父子之说,都有着对方没有的信息,可互为补充。王征南是黄宗羲的朋友,是黄百家的师父,和两个人的关系都非常密切。他们所述的关于内家拳祖师张三峰创拳的事迹,很可能都是从王征南处得来的。而王征南则是在师承过程中,口口相传,从前辈口中传承下了这种说法。黄宗羲是史学巨擘,黄百家也是史学名家,他们的记录,应该是认真的,不会胡编瞎造。和黄宗羲同时代的著名文人王士祯也在好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武技》篇后写道:“拳勇之技,少林为外家,武当张三峰为内家。”此说没有新信息,很可能是从黄宗羲之处得来的。雍正年间,宁波知府曹秉仁纂修的《宁波府志》卷三十一《张松溪传》中说:“张松溪,鄞人,善搏,师孙十三老。其法自言起于宋之张三峰。三峰为武当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前。夜梦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单丁杀贼百余,遂以绝技名于世。”这里,曹秉仁是将沈一贯《博者张松溪传》和黄宗羲的《王征南墓志铭》这两篇文章中的内容合起来了。但是,有了一点新信息,“其法自言起于宋之张三峰”,是谁“自言”?是张松溪,还是张松溪的师父孙十三老?无论如何,这都证明了宋朝张三峰为内家拳祖师的说法,是从孙十三老、张松溪、王征南这些内家拳传人的口中说出的。

关于内家拳祖师之说,目前所见,最古的只有黄氏父子的记载。正是他们两人这么简要的叙述,却成了中国武术界一个纷争不已而且变得越来越复杂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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