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南柯碎梦

时间:2022-06-17 01:03:07

典藏:时光太漫长,还有谁在等着谁的一句问候。

第一梦。

那天,杨路南梦见了一座深灰色的岛屿。

它就停在寂静辽阔的大海中央,孤单、破败,就像一艘失去了方向的船——唯有上面的星点火光闪烁出橘黄色的温暖味道。

奇怪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因为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还有着同回忆中分毫不差的眉眼和表情,因为他们的肩膀紧紧地挨在一起,仿佛永远都不会分开了似的……

但他知道,这一定不可能是真的。

恍神的工夫,远处就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伴随着他心中若有若无的悸动,直到——

下雨了,梦在破碎。

1.

夜幕下的南京城到处都是车流同霓虹灯凝结成的灰色气氛,街道两旁的路灯在梧桐树叶的掩盖下弥散出优雅柔软的光泽——杨路南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只有被雨水打花的挡风玻璃,雨刷器有节奏地摇摆着,一下接着一下,发出难听的响声。

他想着刚刚的梦境,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良久,才终于按下了那个号码。

那是一个已经停用了三年的号码,电话接通的那个刹那,他甚至以为梦境尚未结束,“喂,是陈清平吗?”

电话另一端是短暂的沉默,随即,杨路南的耳畔响起清朗好听的男中音——他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还带着记忆中那滑稽的西南口音,“当然是我,你凭什么以为会是别人?”

“你走了整整三年,我以为这个号码早就该停机了。”

对方却还是呵呵地傻笑,听着他的笑声就能回想起他过去的模样,“我也以为不会再有人打这个电话,我在等……谁知还真的让我等到了。”

雨滴毫无章法地敲打在窗玻璃上,就像是疲惫的音乐家不耐烦的演奏,远处的灯光被晕染出抽象画的独特味道,这给两位老友的对话增添了一点微妙的暗色调。

杨路南问,“你等什么?”

“没什么,你说吧,老朋友,找我什么事?”

“你还记得卢克吗?它最近不太好,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或者你……”

他没有说完,那位远在异国他乡的老友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三年,是两年零九个月整。”

电话那边还能听到他呵呵的笑声,良久,他才说。

“你去找柯婷。“

“你有她的电话吗?”

“有,当然有,只是……”

只是时光太漫长,还有谁在等着谁的一句问候。

2.

柯婷是在星期六的下午接到那通电话的。

窗外是七月盛夏浓烈耀眼的阳光,她坐在大厦二十一层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安静地注视着手机屏幕上那一串陌生的数字——她只知道这是一通来自南京的长途电话。

想到这里,柯婷握着手机的右手忽然开始颤抖,她的心中升起莫名的小小期待,在按下接听键的瞬间甚至还有点惴惴不安。

“喂,你好。”

“你好,是柯婷吗?”

当对方的声音响在耳边,柯婷满怀憧憬的双眼却一下子黯淡——那不是他。

她知道自己原本就不该抱有幻想的。

“我是。”柯婷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走到窗口,窗外是繁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干净的窗玻璃上映出年轻女孩安静的脸,她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会太生硬,“请问你是哪位?”

“我?我是杨路南。”对方有些犹豫,但在报出自己名字的一刹那却格外果决——仿佛她就应该认识他似的。

窗子被轻轻推开,南方湿热的空气涌进狭窄的窗口,风卷着淡蓝色的窗帘,熟悉的炽热气息让柯婷仿佛一瞬间回到从前。

南京。

那个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

她想起鼓楼热闹的街道和路边高大的梧桐树,她想起十里秦淮上的画舫凌波,想起巍巍紫金山上茂密的树林和傍晚时分依稀可见的萤火虫。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了夏日火红色的夕阳下面,他们肩并肩坐在天台上的每一个快乐日子——那是她心始终不敢触碰的脆弱回忆。

“杨路南?”她对自己笑笑,试探似的反问,“我们见过吗?”

“当然,我们当然见过。”他的语气变得急促,像是要解释什么,“我是杨路南,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大学时的学长,我……”

玻璃窗里映出女孩强忍笑意的清秀面庞,“呵……是我的玩笑开得太认真,还是你真的以为我已经把你忘了?”

3.

如果没记错的话,杨路南是在五年前的夏天第一次见到柯婷的——七月的南京骄阳似火,他脸上的汗水浸湿了为迎接新生准备的T恤衫。当时的柯婷很是引人注目,她那样瘦小却没人陪伴,一个人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长长的裙摆随风轻轻扬起……

她在杨路南的记忆中如此深刻,以至于此时此刻,当他又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心中又升起微微的悸动,思绪也随着姑娘洁白的裙角飘扬。

“你,想不想回来看看,回南京。”

夏天是校园里最宁静的季节,蝉声聒噪,小路上却只有稀疏的人影,电话那端是几乎没有尽头的沉默——这让人觉得害怕,好像一不小心,这通花光他全部勇气的电话就会被残忍地挂断。

“没关系,你不喜欢来也没关系,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想……”杨路南定了定神,尽可能地不让气氛变得尴尬,“这些年变化很大,地铁全部都修好了,夫子庙也变了模样,还有你最喜欢的莫愁湖,还有……”

“还有什么?”

当她的声音终于重新响起,杨路南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在他的脚下就是校园里最老旧的第四教学楼——这空荡荡的天台仿佛充满了他们过去的回忆。

“学校里也在大兴土木……我们这个校区,马上就要拆掉了。”

那个关于灰色岛屿的梦境忽然在脑海中闪现,他想起从前的日子,每当夕阳西下,他们三个人肩并肩坐在顶楼的天台上,看着远处橘黄色的霞光一片……

橘黄色一直是温暖的颜色。

“还有,就是——你还记得卢克吗?

“卢克?当然记得,它怎么样?”

“它……”杨路南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它的脑袋,小家伙眯起眼睛,颇为享受地摇了摇头,“它挺好的,不过,它舍不得走,无论我怎么把它带走,它都会想办法回来,我想如果你回来,也许……”

卢克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杨路南,通人性一般,带着期待。

但电话那端死寂一般的沉默却让杨路南心中的忐忑逐渐加剧——这是个糟糕的暗示,“没关系的,我的意思是,其实……”

“我回去,我明天就到。”

4.

柯婷是在十七岁那年独自一人来到南京求学的。

她不会忘记那一天,当列车缓缓驶入南京车站,站台上的电子时钟刚好显示了十点整,一路上都很顺利,周围陌生的江南风光吸引了这个北方姑娘的全部注意。她就像是个探索未知世界的孩子,带着新鲜的活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她也不会忘记那个人——那天,他就站在火车站的出站口,身上穿着印了校名的绿色T恤衫,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当他们四目相对,他的笑容如孩童一般真挚,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暖。

当他用带着西南口音的普通话问她,同学,你是哪个学院的啊?

——我是新闻学院的。

他温柔地眯起眼睛,接过她手上沉重的行李箱,他说,我叫陈清平,他问她,同学,你怎么称呼?

柯婷。

我叫柯婷。

那个时候,她就觉得他真是个可爱的人。

“柯婷!”

突然传来的喊声将柯婷拉回到现实,火车已经稳稳地停靠在站台上,周围满是忙碌的人群,当柯婷看到那个高个子的男人吃力地逆流而上,直挤到她的跟前,她知道那不是他,不是陈清平,却还是固执地想要让眼前的场景同回忆重合。

“柯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她注视着这张略显陌生的英俊的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延伸,到他身旁,到他身后,到遥远的过去和未来……但他不在,他已经不在这里,不在这座城市了。

杨路南接过她手上小巧的行李包,空气中弥漫着夏日雨后清新的气味,他们走出车站,走到宽敞的停车场……每个细节都同过去再不相同,这仿佛是在提醒她……

过去的时光,无论我们多么想念,都再也回不去了。

5.

卢克是他们从校门口的报刊亭旁边捡回来的,那是九月初,暑假刚刚结束,陈清平发现它的时候,这个浑身雪白的小家伙正躲在草丛里,探出脑袋偷偷地瞧着他们看。

Look,Look,看那小东西……

陈清平说着,蹑手蹑脚地凑到它的跟前,用身上的旧衬衫小心翼翼地裹住它,拿给他们看——它那是不过几个月大,黑珍珠似的眼睛像是会说话。当柯婷向它伸出手,它就颇为默契地把柔软的前脚搭在她的手指上。

仿佛是在央求她带它走。

杨路南责怪他说,陈清平,今天当着柯婷的面,你就不能有点前辈的样子吗?

他却不以为意,用沾了泥巴的手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呵呵地傻笑,他说,柯婷不像你,她才不会笑话我的……

几乎就是在那一刻,柯婷的心中偷偷地藏起了少女懵懂的爱恋,这种神秘的情愫在之后的时间里不断地生长,到她发现时,就已经深陷。

——我们能不能养它?就养在第四教学楼的天台上。

那你可要去拜托杨路南啊,天台的钥匙只有他才有……

——路南不像你,他才不会拒绝我呢!

电子钟表悄悄地变动着数字,杨路南的车子在南京城梧桐荫蔽的街道上缓慢行驶,窗外是不断变换的风景,柯婷看到造型古朴的公交站牌,看到穿着鲜艳短裙的妙龄少女,她看到高楼大厦顶端华丽的广告牌——她知道当夜幕降临,这些炫目的霓虹灯将会同城市中的车流汇集成朦胧的灰色。

她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她了解这里。

她不了解的只是那个逐渐完整却又忽地破裂成碎片的……梦。

第二梦。

那天,柯婷梦到了一条狭长的桥。

它蜿蜒曲折,跨过了布满朦胧白雾的莫愁湖面,湖岸边的垂柳还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恍惚间能闻到桂花糯米的甜软香气……

奇怪的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从桥的另一端走来的那个人正用着无比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同他就在这里狭路相逢,桥面那样窄,她以为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错身而过。

她对他微笑,他却只是痴痴地望着,既不动,也不说话,仿佛他看着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另一个影子。

她蓦然转身,却没有人在。

这真是个噩梦。

当这个念头产生在脑海中,她努力地想要挣脱梦靥——

雾散了,梦在破碎。

1.

南京城的夏日正午,热浪像有生命一般地四处蔓延,灼热的街道弯弯曲曲,就像是飘浮在水中的长桥——柯婷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子里的冷气好像开得更大了一点,她的额头就碰在被阳光灼热的车窗玻璃上,她不觉得暖,只觉得痛。

刚刚的梦境如同一根蔓藤,已经偷偷地缠上了她的心。

“你醒了?”杨路南没有转头,只专心致志地看着繁杂的路况,安全带将他们牢牢地固定在座椅上,他们的肩膀之间有大约半米的距离,“路不好走,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卢克到底怎么样?”

柯婷的问话短暂却又有力量,好像早已经把一切都看穿,她轻轻歪过头,却刚好碰上杨路南慌忙收起的视线——在车子狭小的空间里,他们都无法躲避对方的目光。

“它,它其实不太好……”

杨路南不觉得这是讨论这件事的好时候,当他想起同医生进行的那次简短对话,他只觉得心神恍惚,不得不将车速再次减慢,“它硬要留在那栋楼里,一块石板落下来,砸断了它的腿——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它。”

“你应该早点给告诉我,在电话里。”

车子从九龙桥上驶过,杨路南试图找到一个好一点的借口,他偷偷歪过头,却看到身边的女孩正静静地注视着窗外碧波荡漾的秦淮河。

他总有个问题想要问,他总有句话想要说,他想告诉她,在她也离开了南京的那两年时间里,他就像是被丢弃在了杳无人烟的孤岛,身边都是无边无垠的孤寂的海洋……

他想说……

“对不起,如果我告诉你实情,你还会不会回来?”

“我会回来的。”她说,“毕竟,有的事情,如果不亲眼看到,是不会甘心的。”

杨路南点点头,车子又经过了一个转弯,秀丽的莫愁湖公园就在不远的地方,他们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2.

杨路南记得柯婷临走的那天对他说过的话。

那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她的一切毕业手续都已经办好,去往南方的车票就攥在手心里,她特意来同卢克告别。

背景是艳丽的夕阳,她强撑笑脸,说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他问她,有卢克在这里,你会不会回来?

——我不会,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倒是陈清平,有卢克在这里,他会不会回来?

那一刻,杨路南的眼中升起了不易察觉的淡淡哀愁——保重。

有很多次,当杨路南同卢克坐在天台上,望着远处夕阳下平静的湖面,他总是会想,如果陈清平还在,如果柯婷还在,如果……

但是任何如果都是白费。

车子停在学校门口,他们重又走进校园,经过生了三叶草的小路,经过高大的梧桐和雪松,走到那栋只有三层的教学楼前面。听说这栋楼有超过六十年的悠久历史,在这里发生过无数个故事,有的伤感有的喜悦,有的平凡有的动人——但他们却从没想过,或许有一天自己的故事也将被时光记录在这里。

卢克从天台栏杆的缝隙里探出头,兴奋地冲着他们叫,它的眼神忧郁又慌张,像是有着一件放不下的心事……

“明天就要正式动工了。”杨路南说,“已经拖了两个星期,为了卢克,上一次……”

他忽然不忍心再说,只跟着柯婷一步步走上这栋被划为危楼的建筑,水泥砌成的台阶上满是灰土,墙壁也早没有了原先的模样——一切都变了。

只有卢克拖着缠着绷带的伤腿一步一步地走到他们跟前,它像是着了魔,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身影,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仿佛它也在做梦。当它颤抖着靠近她,它的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卢克。”

小家伙呜咽的声音让人心疼,它尽力伸出前脚蹭在柯婷的膝盖上,轻轻地舔她脸颊上的眼泪。一瞬间,柯婷这两年中在高楼广厦之间筑起的牢固堤防终于被汹涌的悲伤冲破,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失落、心痛和忧愁全部涌入心头。

她再也无法坚持那个冷漠理智的自己。

3.

卢克一直是个乖巧漂亮的小家伙,见过它的人都会喜欢它,偷偷拿来香肠和鸡蛋喂给它吃——它并不太同人亲近,只是格外喜欢柯婷。杨路南记得那天,这个肉团一样的小家伙舒服地躺在女孩的怀里,女孩脸上灿烂的笑容竟让他怦然心动。

陈清平说,喏,它这么喜欢你,它的名字就由你来取。

柯婷看着他笑弯的眉眼,心中小小的期待一点点地扩大,脑海中回想起的都是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Look,Look,看那小家伙……

叫它卢克好不好?

——你说好,就好咯。

但就在一个月前,杨路南和卢克的主治医师有过这样一番简短的对话。那天,消毒水的气味和小动物们惊恐的叫声充斥在周围,洁白的床单上带着依旧鲜红的血迹,窗外的风声像是死亡在召唤。

医生告诉他,卢克一定会死,那次重伤已经诱发了急性肾衰竭,它会在病痛的折磨和对死亡的恐惧中慢慢死去,不会有什么比这更糟糕。

杨路南明白他的意思。

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即将逝去的小生命就像他空洞虚无的爱恋一样,被绝望一点点地折磨、消耗,直到被痛苦吞噬得一干二净。

但当医生告诉他还有另一种方式能让它逃离痛苦,安然地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时候……

他却觉得那才是真正的残忍,无法接受。

“你在开玩笑!杨路南,你在开玩笑!”

那张病情通知书被柯婷撕得粉碎,白色的纸片就像雪花一样洒在杨路南的身上——那滚烫的雪片灼烧着他的灵魂,而柯婷的话,更像锥子,戳刺着他的心。

他不是一直知道吗?自己在她的眼里只是个透明人。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最后一块纸片终于落到地上,陆京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丝毫退却——而她,正死死地咬住下唇,双手不住地颤抖。

“它还有多少时间?”

杨路南为她递上纸巾,卢克就靠在柯婷的脚边,虚弱却满足,“医生说,最多还有两个月,但是……”

“让他回来。”她说,“让陈清平回来。”

4.

这两年里,柯婷一直留着那个曾经在南京用过的电话号码——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问候,等一句永远等不到的答案。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寻找,就有多少人在等待,只是她要找的人,等的却从来都不是她……

柯婷记得那一天,陈清平告他们他就要走的那天,他连机票都已经订好,却在之前连半点口风都没有透露。

她知道他从来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机会,却还是固执地要三个人一起去喝酒。他们举着杯,他们开怀,他们畅饮,他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醉——直到杨路南拦住她手中斟满的酒杯,她却看到了陈清平眼中噙着的泪水。

——陈清平,你的眼泪是为我流的吗?

不是,他说,对不起。

柯婷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一刻,许多事情对她,已经不言自明。

“喂……”

当柯婷拨通了那个陈清平留下的旧电话号码,听筒的那端却是一段让人心寒的录音: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混蛋。

你这个混蛋……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咒骂,骂的不是那个彻底抛弃他们的人,却是那个愚蠢的自己——陈清平在等的从来都不是她,他要等的已经等到了,他也不会再等下去了。

当眼泪不争气地从脸颊滑下,远处又是那一片令人动容的美丽晚霞。

这一切让他恍然想起之前的梦境:她和陈清平就是那桥上狭路相逢的两个人,她只能望着他,却无法碰触他,更无法逃离他……

只能投身于冰冷的湖水。

那湖水是咸的,是她流在心里的眼泪。

5.

三年前,杨路南也曾经见到过这样的柯婷——她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嘤嘤地哭泣。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记得自己还在那里想了好久。

是因为陈清平偶然的一次爽约?

是因为自己偷偷吃掉了她给陈清平买来的早餐?

还是因为,他要走了,她却还不敢对他说出那一句藏了太久的——喜欢。

想到这里,杨路南忍不住嘲笑自己,原来他们两个人的命运如此相似又遥远,就像镜面中的两个世界——是的,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世界里只有她,而她的世界里没有他。

那一天,他揪住陈清平的衣领,大声地质问。

他问他为什么假装看不到柯婷的爱意,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希望幻灭,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残忍。

残忍?

陈清平却笑着反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她?杨路南,你是不是喜欢柯婷?

是,我是……

“柯婷,其实我一直……”杨路南的话没有说完,他相信自己有个更重要的问题,“你喜欢他,你喜欢陈清平,是吗?”

他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但诚如她说过的那样:有些事,如果你不亲眼看到,不亲耳听到,还是不会甘心。

“所有人都知道。”柯婷说,“只有他不知道。”

是的,杨路南点点头,他恍然想起自己也曾经这样回答过陈清平同样的问题——我喜欢她,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

第三梦。

那天,陈清平梦到了一座青色的城。

城墙都是由巨石砌成,一块压着一块,连一个缝隙都找不到——它是最坚固的堡垒,守护着他心中最珍贵的宝物。

奇怪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

因为当他迫不及待地跑进去,他想再看一眼那布满爬山虎的斑驳墙壁,想再看一眼那橙色的夺目夕阳,他想再摸一摸卢克的头,想再听一次柯婷的笑声……

他想,再握一次他的手,叫一声兄弟,道一句珍重。

但那座城如此空旷,抬头是蓝天,低头是大地,他遍寻不到他们的影子,只能站在当中大声地呼喊,直到——

墙裂了,梦在破碎。

1.

傍晚是南京城最动人的时光,白天刺目的阳光消失到山的后面,夕阳映红天空,映红山野,温暖了每个人的心——陈清平醒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停在古旧的校门前面,从车窗里正巧能看到第四教学楼轰然坍塌的模样。

墙壁碎裂,水泥板重重地落下,飞扬的尘埃然他不由得回忆起刚刚的梦境。

那天,他坐在大洋彼岸空荡荡的家里,对着自己的旧手机,回忆着不久前的那通电话。心绪出乎意料的平稳,他只是觉得欠自己一个干脆的了断——鬼使神差一般地,他定下了机票,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南京是他的第二故乡。

当他在人群中看到他们的影子,那个刹那,他想去追赶,他想抓住他们,却又不敢——就像那些过去的时光,让他既害怕又怀恋。

“陈清平?”

他蓦地抬起头,却看到他们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而卢克,它拖着受伤的腿和疲惫的身体,一点点地向他走来。

时光交错,他们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但那又有什么用,即便是他们都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终日守着心中那卑微的秘密。

在那些时光里,他唯一清楚的是,爱情真的像书上说的那样,它让人卑微到尘埃里,埋下了无处言说的苦痛。

不能说,就像柯婷几欲出口的那句话,就像杨路南死死攥紧手心里的情愫,永远不能说出口。

卢克的头靠近他的手心,它的眼睛眨了一眨,努力地想要睁大,却还是忍不住闭上,它累了……

它累了……

“卢克!”

2.

柯婷曾经以为陈清平也是喜欢着她的,至少会有那么一丁点儿,用一种极为微妙和隐蔽的方式,让所有人都不能察觉。

那时他们总是在一起,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他们一起看过莫愁湖上朦胧烟雨,一起拍过繁华大街上矗立着的国父铜像,他们一起挤过高峰时段的地铁,他们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互相依靠,互相支撑……

他们在天台上并肩对着夕阳,看卢克在身边欢实地蹦蹦跳跳。

曾经,陈清平是柯婷全部的憧憬和渴望,她拼命地学习,她努力地工作,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为了能够得到他一句称赞的话,为了看到他的笑脸,成为他的骄傲。

她做到了,只是现在看来,那更像个笑话。

因为他们有过许许多多的回忆,那当中却没有任何一个和爱情有关——当柯婷意识到这一点,她倔强地相信他只是太敏感,太善于隐藏,他只是不愿意面对……

她给了他无数个理由,却唯独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个:他根本不爱她。

远方的夕阳像烈火一样燃烧,穿透米黄色的纱帘,洒在医院洁白的墙壁上

诊疗室的大门终于打开,透过白色的门帘,他们看到卢克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眼睛轻轻地闭着,呼吸虚弱而急促。

“它怎么样?”柯婷问,“医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年轻的医生摘下手上的乳胶手套,爱怜地摸了摸小家伙的头,眼中满是歉意和遗憾,“它很坚强,生命力也很旺盛,它有求生的欲望,但是……”

“它会活下去吗?”

柯婷的问题让医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它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没人知道它到底有着怎样放不下的牵挂,依靠了什么样的信念坚持到现在。

但是,它真的不可能活下去了。

那就像他们心中深深埋藏的那些没有结果的爱情——无论怎样苦苦支撑,都不可能逃过那个最终的命运。

死亡。

“我很抱歉。”医生说,“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个,是最好的选择,无论对它,还是对现在的你们。”

3.

陈清平就要离开学校的那天,杨路南一直和他到了机场,不为送他,却是为了质问他——他用平生最大的嗓门大声地问他,柯婷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是朋友吗?好像比友情更深厚。

那么,是爱人吗?提到爱情,又太过勉强。

他死死地瞪着自己的兄弟,自己的朋友,直到对方笑着说,柯婷是个好姑娘。

——难道你不能去试着爱她吗?

不。

——连一丁点都不能吗?

一丁点都不能。

——为什么?

当他撕心裂肺一般地怒吼,他沙哑的嗓音中有着丢弃一切的莫大觉悟——陈清平却只是平淡地回答他,不为什么,我做不到。

不为什么,她可以是我的后辈,是我的妹妹,是我的朋友,却永远不能是我的爱人,我可以帮她,可以疼她,可以照顾她,却永远不会爱她。

陈清平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精致的笑容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仿佛他从来没有过任何伤痛,没有过遗憾,没有过后悔,也没有过亏欠……

但那怎么可能?

卢克的眼睛缓缓睁开,它环视了四周,最后才将视线定格在柯婷的身上,它努力地用舌头舔舐自己的身体——它一直都很爱干净。

“医生,我们可以带它回去一趟吗?我想给它洗个澡,我想让它干干净净地走。”

医生抬起头,钟表上的时间指向晚上九点整——他在这里见惯了生离死别,却不忍心说出半句拒绝的话。

4.

从前都是他们一起为卢克洗澡的,就在第四教学楼顶层的角落里,陈清平会早早准备好温度适合的清水,杨路南会拿来新买的洗发露,柯婷会把吹风机拿来给卢克用。那个时候,他们觉得卢克是幸福的,自己是幸福的,连水盆里漂浮着的白色泡沫都是幸福的。

柯婷曾经问过陈清平,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南京。

她很想听到那个答案,他希望他能说,那是为了她。

——只是喜欢。

他的笑容里有着悲伤的情绪,他告诉她,他在等一个答案,有的事情虽然明摆在那里,但不亲眼看到,不亲耳听到,还是不会甘心。

“你等到了吗?”柯婷忽然问,“你要的答案。”

陈清平眯起眼睛笑得温暖,双手轻轻地抚摸卢克的头,“三年前就等到了。”

柯婷的眼中含着泪水,卢克现在虚弱极了,却还乖乖地躺在水盆里,不动也不吵闹,它把自己的一切信任交托给他们——这让他们有种错觉,仿佛整件事都是医生跟他们开的一个玩笑。

亦或是命运同他们开的玩笑。

“卢克,你会没事的,我保证。”

小家伙像是听懂了柯婷的话,湿漉漉的脑袋贴在她的手臂上,像是要给她安慰。杨路南用温软的毛巾裹住它,吹风机打开的时候,巨大的噪音掩盖住了窗外的闷雷滚滚。

那噪音的遮蔽下,他们几乎同时低声说了什么……

究竟说了什么,却没有人听到。

5.

他们像是被禁锢在圆形鼠笼里的松鼠,无论怎样奔跑都只能在原地打转——或许因为他们太坚强,命运就对他们格外残忍,或许因为他们太懦弱,才不能打破牢笼,寻回属于自己的梦。

窗外是暴风骤雨,梧桐树茂密的枝叶在风雨中摇晃,柯婷深深呼吸,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

“卢克。”她说,“你很痛,很难受吗?”

小家伙趴在雪白的床单上,用最后的力气看着她。

“对不起,卢克,对不起。”

它的眼神温柔,像是会说话——它说,没有关系。

那一夜的风雨终于过去,他们都迎来了南京城最为明媚的曙光,阳光洒在紫金山上,洒在安静整洁的病房里——周围的一切干净整齐,一切都静止了,只有米黄色的纱帘在风中轻轻摇摆。

卢克安详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当柯婷向它伸出手,它就颇为默契地将前脚搭在她的手指旁边,还带着若有若无的体温,它眯起眼睛的模样像是放下了一件多么要紧的心事。

那短暂的生命,却陪伴他们度过了最为饱满的时光——在那段日子里,爱的甜蜜和伤痛都将成为记忆中灼灼放光的宝物,弥足珍贵。

风雨过后的南京城如同沐浴过后那般清新秀美,这是卢克在这个世间看到的最后一个黎明。强力的药效麻痹了它的神经,它却还是努力地张开了眼睛。

那天,卢克进入了它最为平静和美满的——

梦。

尾声。

那天,他们都梦见了金色的天台。

就在那栋第四教学的上面,耳畔有书声朗朗,远处平静的湖面波光粼粼——布满爬山虎的斑驳墙壁被夕阳映出鲜亮的橙色。

卢克就枕在陈清平的膝盖上,它的前脚搭着柯婷的手指,时不时睁开的眼睛瞅着杨路南的方向——而他们,他们的肩膀紧紧地靠在一起,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似的……

奇怪的是,他们都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心灵深处最宝贵的回忆,让他们执拗地坚守,直到——

离别又重逢,相聚又四散,梦醒了。

南京城的黎明像是金子。

金色的阳光穿透街道两旁梧桐树叶的缝隙,穿透机场大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向南京城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列车在铁轨上疾驰。

他们重又走在了各自的道路上,时光不再,唯有美梦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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