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前往可以开口说话的世界

时间:2022-06-17 01:32:01

于是之前往可以开口说话的世界

话剧演员于是之先生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次亮相,是在1996年。那时他69岁,已有病兆,健忘、失语,但眷恋舞台,还想演。他被安排在话剧《冰糖葫芦》中,客串一个“只有10句台词,每句不超过4个字”的角色。他和演员朱琳搭戏,演一对老夫妻。出去散步,两人总要提醒对方别忘带钥匙。于是之上场说不出“钥匙”,朱琳就给他提词。最后一场,又卡住了。朱琳就问他,你是不是找钥匙啊?他蹦出俩字:“当然。”

这是于是之在话剧舞台上最后一次发声。多年后,朱琳接受采访时说,自己最难受的不是他说不出来话,而是有一次,他忘了从哪儿下台。

于是之的一生与舞台密不可分。他因《龙须沟》中的“程疯子”成名,《茶馆》里的“王掌柜”则是他的巅峰之作。不过,他认为自己演得最好的是《骆驼祥子》里出场只有两次的车夫“老马”。这个角色让他想起儿时同院拉车的老郝叔,奔波一世的老人,到头来却像从没活过,他觉得自己与故人重逢。

事实上,他最擅长演小人物。对于老舍作品中的很多人物,他都能心领神会,有一种“天生的亲近”,他说这跟身世相关。于是之与老舍感情极深,他曾建议老舍修改《茶馆》的结尾,认为王掌柜为掩护革命者饮弹牺牲的结尾太过光明,老舍接受了。

1958年,演出49场后,《茶馆》被停演。文化部的一位领导来剧院开会,谈“关于剧院艺术创作的倾向问题”。“《茶馆》第一幕为什么搞得那么红火热闹?第二幕学生为什么不能让群众多一些并显示出反抗的力量?”他批评剧院“政治灵魂不在位了”。

《茶馆》要重演,必须“加红线”。老舍不加,任务落在了于是之等人的头上。1963年,修改后的《茶馆》重演,老舍去看了,但没去后台,也没跟于是之他们说话。

多年后,于是之在文章中代老舍抒发不平之气,赞扬他是个“不屈者”。但于是之显然没有把自己跟老舍并列。大多数时候,他是沉默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属兔,胆儿小……”于是之演的角色多少有自己部分性格投射在内。在他生前好友李龙云看来,有时候他让人想到《茶馆》里的“王掌柜”——

“爷爷,回头他们打你怎么办呀?”

“那,爷爷会跟人说好话呀!”

老舍的投湖自杀,对于是之打击很大,他开始闷头喝酒,经常一个人跑到天安门掉眼泪。“”中,于是之被点名批评,惶恐中的他批判了自己,也批判了《茶馆》。多年后他主动提及此事:“假如老舍先生还在,我会坦率告诉他这些事的。他将怎么对待我呢?大约是宽容……”

1985年,时任人艺院长曹禺希望于是之来接手剧院,任命他为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回忆起这段做官的日子,他曾自我总结道:“上边给了我一个正局级待遇,给我配了一台车。打那儿开始,每天早晨起来,汽车‘呜-’把我拉来,晚上,‘呜-’又把我拉回去了。拉了我8年。事儿办好办坏不说,身体反正是散了。”

那段时间里,于是之内心压抑着很多委屈和愤怒。因为出国、分房子、评职称这3件事,他曾被人堵在家门口骂过街。等骂街的人走了,他才把刚倒上酒的杯子摔在地上。他一度轻生,跟人说:“我在紫竹院的那个房子是十二楼,有好些回我站在阳台上,想顺那儿走下去……”

当官8年,加速了他舞台生命的衰弱。早在1981年排演《请君入瓮》时,于是之已经有些吃力,记不住台词,下台就掉眼泪。1985年,他在《洋麻将》中塑造了最后一个舞台角色。记忆力不济,精神无法集中,但没放弃对衰老和疾病的“抵抗”。他在日记中写道:“明天带拐杖去排戏,坚决不演一个外形上就衰下去的人。”

于是之的病,在医学上叫“弥漫性脑血栓”,通俗的叫法是“老年痴呆”。严重时,他嘴角总在不停地动,像嚼口香糖。他总觉得口腔一侧有东西,像含个橘子瓣儿似的,需要不断用舌头把它拱开。

生命力从这个以话剧为生的人身上一点点地抽离。他有写毛笔字的习惯,越写越没形状,但还坚持要写。夫人李曼宜给他弄了个描红本,让他跟小学生似的描。给一个小姑娘签名,问她几岁,答6岁。他给人在纸上写“六岁”。另一次,他想跟别人说自己到“公主坟”去了,记不起来,只好结结巴巴说:“就那个地方……一个姑娘,躺在地底下……”

于是之许多次试图重返舞台。在1995年的一次出行中,他在客车上即兴模仿了讲话,奇迹般地流畅、清晰。他兴奋极了,觉得自己兴许还能再演。隔了一天晚上,他参加当地一个联欢会,拿了事先准备的小纸片,准备再表演一遍。第一句念了一半,卡住了。停了半分钟后,再开始往下念,又卡在那儿。第三次只念了四五个字他就念不下去了,被人搀扶着下来。

回到宾馆后,于是之瘫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完了!这回真完了!”夜里,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对同屋的李龙云说:“看来,我是绝对不能再回到舞台上去了……”突然,他陡然提高声音大喊:“我完啦!——”然后哭了起来。

得病之初,他曾经开玩笑似的说:“也许是我在舞台上话说得太多了,上天惩罚了我,让我现在再也不能说话了。”仿佛是一语成谶,在1996年的那次演出之后,于是之彻底陷入了沉默,语言能力几乎全部丧失,舞台生命被宣判死亡。2013年1月20日晚上5点17分,在长达17年的沉默后,于是之终于去往了另一个可以开口说话的世界。

1月24日清晨,于是之的灵车开进了首都剧场大院,缓慢绕行剧场一周,在剧院正门前短暂停留后,缓缓离开。

20年前,1992年的那个夏夜,他的谢幕演出就在这里上演,他最后一次扮演了《茶馆》中的“王掌柜”。他在台上4次说错词,痛苦极了。可观众偏偏鼓掌鼓得格外热烈,不少人到台上来请他签名,他只得“难过地签”。有位观众叫他再写点什么,他写上“感谢观众的宽容”。

谢幕持续了20多分钟,观众席里一个小女孩突然高喊一声:“于是之,再见啦!”有坐在台下的观众看到,于是之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眼泪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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