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一个洋人版改革方案的夭折

时间:2022-06-16 09:48:21

晚清,一个洋人版改革方案的夭折

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的中国人,都从历史教科书上了解了“洋务运动”“公车上书”“”等历史大事记。但你是否知道,在晚清,还曾有一次由一位洋人操刀的呼吁朝廷进行改革的上书?

这位洋人便是中国近代史上大名鼎鼎的英国人赫德。

“咱们的赫德”

1863年的平安夜。这一天,尚未到而立之年的北爱尔兰人赫德在向上帝感恩之余,于日记里写道:“我的生活已经取得了非凡的成就:29岁不到,就成为机构首脑,这个机构在中国这个排他性的土地上,向世界各国征收近300万税款,它的地位既易招致毁谤中伤,却也可以用于促进公共福祉。”要知道,就在1854年来华时,赫德还仅仅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广州英国领事馆的小翻译。然而他用不足九年光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登上了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宝座。他不仅顺利进入清政府高层,且被恭亲王等人唤作“咱们的赫德”,成为达官贵人们颇为信任、引为知己的洋朋友。能这样火箭般地上升,赫德必有其过人之处。

赫德明白,要打开进入清政府的渠道,至关重要的便是理解甚至深谙中国的文化习惯及民族感情。经过适应与观察,他逐渐学会了中国人圆通的为人处世之道。他用心结友,从不树敌,时时注意谦逊谨慎,既不去触犯“天意”,也不会得罪“官爷”和“土豪”。他甚至领悟到“中国的官员就像中国赶大车的人”,“如果这条路不通,没有关系,走另一条路”! 按此思路,他终于练就了一套“迂回”式曲折前行的看家本领,无怪乎连恭王都评价他“为人谨慎圆通,又富经验”。而恰恰是这张高鼻梁、蓝眼睛的典型洋面孔,却散发出独特的中国气质,令总理衙门各位重臣都舍不得让其离开左右,为了便于随时咨询。

当然,赫德也明白,即使恭王等人再怎么青睐他,但“咱们的赫德”毕竟终归是“英国人的赫德”。“天朝”所给予他的,更多的只是能够施展政治影响力的“客卿”地位。何况,他肩负着为英帝国谋取最大在华利益的使命。一言以蔽之,赫德堪称晚清真人版的“一仆二主”。面对中英矛盾与纠纷,他总是巧妙周旋,试图把“两片布”按照他“认为稳妥的方式拼在一起,并把它们缝起来”。他毫无疑问是英国人,一切为国家利益为先;他又是名“中国人”,甚至比中国人还要“中国人”。

晚清以精通洋务、追慕欧美闻名的湘人郭嵩焘曾与赫德有过一段值得玩味的对话。郭问赫氏:“君自问帮中国,抑帮英国?”赫答:“我与此都不敢偏袒。譬如骑马,偏东偏西便坐不住,我只是两边调停。”这就是他矛盾的一生中始终实践的“骑马理论”。不过,刚进京任职、踌躇满志的赫氏,眼瞅紫禁城近在咫尺,却不想“骑马”,而打算凭自己的能力影响洋务新政的改革进程。于是乎,1865年便成为赫德人生中注定躁动亢奋的一年。

“客卿“上书

甫入总理衙门本部,赫德便迫不及待地频频于高层间走动,不断试探他们口风。很快,赫德便做出这样的判断,“除履行自己支领薪俸的职责外,还应看到这个国家从外烂到内,应将中国的拯救和重生作为目标,以这样的精神去工作”。

与此同时,英国驻华官员也希望赫德对中国新政施加影响。8月7日,公使卜鲁斯爵士致信赫氏,“他敦促‘自强’,并说如果有人将中国事情的真实情况向公众提供,将很不错”。

故而赫德接下要做的事情,便是起草一份能够真正打动清廷官员的改革方案。其后几个月,赫氏进入酝酿、撰写阶段。期间任职于总理衙门的高官董恂对赫氏写作影响颇大。董氏历任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官至户部尚书兼总理衙门事务大臣,平日行事不拘小节。也恰恰因此种略显怪异而非循规蹈矩的秉性,使得董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与赫德走得甚近,他也是赫氏中国改革计划的忠实倾听者与建议者。10月11日那天,赫德专程到衙门向宝]、董恂讲述其近日写作的方案。

两天后,董特意登门造访,并希望一睹改革计划草稿。赫氏欣然应允,请其指教,方案“似乎给他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说它会触犯一些人,而且会引起怀疑;但是他劝我尽管如此,还是将它交上去”。另外董还告诉赫德,其实早在他之前,冯桂芬已经提出过非常近似的改革建议。由此可大致判断,至少在总理衙门内部,恭王、文祥、董恂等人其实对于朝野内外的改革理论十分留意,只是碍于体制局限与势力掣肘,未敢公开表态。而借外人之口,讲出心中之意,似再好不过。于是赫德便成为锁定之对象。

几天后,赫德将写好的改革方案上交。10月底,总理衙门便给出了积极的回应。总理衙门将改革方案退还赫德,命其在表述尚不清晰之处详做修改。因为恭王等人打算将这份方案“送给外面的人――亦即督抚等等,以便得到他们的启发和批评――目的在于让局外人了解总理衙门肩负重任,只要它不退缩,他们就不会横加干涉,增加它的工作难度”。

清廷高层的持续关注如同注入一支兴奋剂般令赫氏备受鼓舞,“我认为我的时间并不虚度,因为我开始看到我过去几年来所说所写的事正取得成效,大人物迟钝的脑筋正开始苏醒……我的确认为我们正处在中国变革的前夜。”

很明显,此时的赫德,异常盼望自己的改革方案犹如巨石掷入死水之中,溅起阵阵浪花,泛出层层涟漪。

督抚回应

11月6日,赫德正式向清廷呈交长达4000多字的改革计划书,题为《局外旁观论》。开篇,他便以旁观者自居,声称“庐山真面,惟在山外者得见其全,旁观敢抒所见,或效一得之愚”。正是不在山中,赫德自认能洞察中国政情衰颓之因,无非两方面,“一曰内情,一曰外情”。具体来说,所谓内情,包括律例因循、制度虚设、营私普遍、贪腐泛滥、军事疲敝、士人无识、胥吏弄权、横生等方面,一言以蔽之,“事不以实,而徒饰虚文”。内情堪忧,遂致政府对外颟顸无知,“居官者初视洋人以夷,待之如狗”,最终引发一系列冲突,故外情亦不明朗,主要集中在“边界”“传教”和“贸易”问题上。

那如何改善内情,理顺外情?赫德给出了一揽子方案。其核心精神,无非清廷当整饬内政,严格按条约办事;主动派使臣出国,向西方学习,“如水陆舟车、工织器具、寄信电机、银钱式样、军火兵法等,均极精妙,国民两沾其益,愿学者皆能学,故曰民化;中外来往日多而敦好,外无多事之扰,内有学得之益,故曰国兴”。文末,赫德还不忘警告一句,“只有国政转移,无难为万国之首;若不转移,数年之内,必为万国之役”。此句不免稍显突兀,而赫德文中对该问题未有探讨。估计其草稿当有如何改变清廷政治制度的内容,因问题敏感被总理衙门建议删掉。无巧不成书的是,不久英国外交官威妥玛也递上一份改革方案《新义略论》,内容与赫德大同小异,不过措辞更加严厉。

拿到这两份“洋大人”的改革计划书,恭王不久奏请两宫下旨命沿海督抚及南北洋通商大臣认真研究,各抒己见。其实在发给各官员的廷寄中,总理衙门就两份方案已大致定了基调:虽说赫德、威妥玛二人或有不可告人之隐秘,但“该使臣所论,如中国文治、武备、财用等事之利弊,并借用外国铸钱、造船、军火、兵法各条,亦间有谈言微中之时”,至于“所论外交各情,如中国遣使分驻各国,亦系应办之事”。所以“此事关系中外情形甚重”,恭王希望各位督抚大臣“勿泥成见,知己知彼,保国保民,详慎筹划,不可稍涉疏略,是为至要!”

然而在督抚洋务体制下,并非个个督抚都给总理衙门面子。收到谕旨后,崇厚、官文、刘坤一、左宗棠、瑞麟、马新贻六位督抚先后上折发表看法,但仍有部分大臣始终未作出回应。细数这六位大吏的奏折,观点也颇有高下轩轾之别。其中不少督抚的认识依然保守。如官文直接将此两方案视为阴谋,瑞麟、马新贻的观点与之极为近似。即使热心于洋务的左宗棠,对此方案亦满是敌意与警惕。他斥责“此次威妥玛、赫德所递论议说帖,悖慢之辞,殊堪发指!”

六人之中,唯有崇厚的看法较为开明。崇氏认为派遣公使分驻各国亟待进行,“应请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豫筹遣使之道”。对于涉外事务,崇氏指出必须杜绝地方官吏阳奉阴违、不守约法的行为,真正理解并遵行近代国际秩序。具有这等见识,崇厚在当时地府大吏中,实属不多见。

当然最具洞见的,还是郭嵩焘。就在是年五月,郭特意致函恭亲王,强调对付西方国家,“当因洋人之所利,顺其势而利导之”。而后虚心仿效,达到与之分利甚至使其无利可图的境地。但目下的情形却十分不妙。郭氏看来,其实“洋人之于中国,其初本无深患,由中国士大夫不明事要,以议论激成之,沿至于今。其患固已成矣,二三十年后,且不知所终”。为今之计,只有自强。而欲图自强,则须善于与洋人相处,“凡洋人所要求,可允者允之,不可允者毅然拒之”。不过“可不可之间,其辨固已微矣,自非深识远见、周知天下之故,鲜不罔者”。所以这更需要掌权者坚定改革之决心,认清改革之路径,“推求一事之始终,博览天下之利病,知彼意之所必至,而豫为之防。度吾力之所可行,而先善其用”。这些决策皆“存乎王爷大人之神断,而非众多之议论所能参与者”。虽远在粤海,郭氏却窥透了恭王的心思。

恭王“借东风”

由督抚讨论情形可知,彼时地方大员持保守倾向的尚处大多数,况且鉴于赫德、威妥玛之英国背景,两份改革方案皆未被采纳。然其后二十年间,“洋大人”当初的建议居然次第实现了:造船厂遍布沿海,铁路逐渐铺开,电报已必不可少,清朝使节奔赴欧美。赫德欲图开启中国改革新航线的《局外旁观论》注定不会成功,不过里面所涉及的革新内容终将完成,毕竟这是未来中国改革所必经之途。此结局似可视为“赫德的理论遗产”。

细品赫德提交《局外旁观论》之始末,他欲借助总理衙门于幕后操控清廷政局大盘,殊不知他只是恭王改革力量手中的一枚棋子。赫德作为一位在中国政府担任要职、具有深厚西方政治背景且洞悉清政府内情的外国“局内人”,可替以恭亲王为代表的改革力量做所不敢做之事,发不敢发之言,上不敢上之条陈,起到出乎意料却又合乎情理的效果。

其实早在上呈改革方案前,赫德心中已萌生隐隐的预感:“我希望他们不会诡计多端,将我当成他们利用的工具。”他猜到了自己在这次事件中可能承担的角色,却料不到恭王更深远的考虑:在改革大计中,要冲破制度的坚冰与成见的厚壁,所凭依的,未必一定是阳谋。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摘编自2015年7月13日《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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