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之死:一个顶层设计的牺牲品

时间:2022-06-15 07:07:51

岳飞之死:一个顶层设计的牺牲品

这种蓬勃积累的财富,并没有转化为一个国家、民族的“肌肉”,仅仅是肥膘,更为强烈地诱惑着一批又一批的觊觎者,将“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作为人生的成功标志。

在民间看来,岳飞大概就是那种不大会“讲政治”、只顾埋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的“技术官僚”的绝佳样板。而之所以能从一介潘浚奋斗到位居三公之高位,完全是时势造英雄而已。

这类解读框架中的岳飞,其悲剧就在于不讲政治。因为不讲政治,动不动就要迎还二帝,却并不考虑宋高宗到时还能不能继续当家作主;因为不讲政治,居然不在乎领导核心“金牌”的权威性,十一道金牌居然仍不班师,非要等老大发出催命的第十二道;因为不讲政治,他居然不和善于领会领导意图的秦桧搞好团结……

显然,能在官场上取得与战场上同样辉煌的岳飞,其政治智商绝无可能如此低下。岳飞以一介平民子弟的纯潘可矸荩投身政治生态圈,并能在10年左右的时间里,“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数视二府”,岂能缺乏“讲政治”的基本功呢?那么,他为什么在身居高位、手握雄兵之后,敢于在意见不合时,冲着皇帝撂挑子?甚至,会如此不怕触犯大忌,涉入皇帝接班人的敏感问题?这是岳飞“讲政治”能力的缺陷,还是其充分、甚至过度自信的表现?

岳飞触及宋高宗最敏感处的,是他多次涉入皇帝接班人的设立。如,“(绍兴七年二月庚子)起复湖北京西宣抚副使岳飞以亲兵赴行在。翌日,内殿引对。飞密奏请正建国公皇子之位,人无知者。及对,风动纸摇,飞声战不能句。上谕曰:‘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飞色落而退。参谋官薛弼继进,上语之故,且曰:‘飞意似不悦,卿自以意开谕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从多种不同的史料看,类似的奏对,似乎还不止一次。

尽管岳飞的后人对此予以否认,但他们也承认,岳飞的确上过《乞定储嗣奏略》。在子孙们看来,岳飞此举实在是为了江山社稷而不避嫌疑,“视国事犹其家,常以国步多艰,主上(宋高宗)春秋鼎盛,而皇嗣未育,圣统未续,对家人私泣,闻者或相于窃迂笑之。十年北征,首抗建储之议。援古今,陈厉害,虽犯权臣之忌而不顾,天下闻而壮之。”(《鄂国金佗粹编续编校注》)

但是,无论岳家后人如何解读,在中国传统中,一个位极人臣的将领涉入皇帝接班人问题,的确是“犯权臣之忌”,自古及今,触及这一高压线的,几乎都难以善终。岳飞在身后所收获的比例极低的“差评”中,这是相当重要的一点。倘或在绝不质疑岳飞动机的前提下,对于岳飞此举的最合理解释,或许是:他太自信了,既高估了皇帝的胸怀,也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倘或连这点“技术”层面上的失误,也不能归咎于英雄的名下,那就只有最后一种解读:彻底的“高、大、全”。岳飞固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金翅大鹏鸟”(《说岳传》里的岳飞前世),甚至也不缺权谋和花招,但是他的权谋和花招、包括给皇帝使点小性子,都是为了获取更大的权力;而他之所以需要这个权力,是为了能更好地实现光复的抱负。他讲的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政治”,而非官场争斗、勾心斗角的“小政治”。

朝廷的权力到底为谁所用,正是当时分别忠臣与奸臣的关键;而无论忠臣与奸臣,首先都必须是“权臣”,倘或连权力的资源都无法掌控,则无论是想做英雄还是奸雄,都只能是痴人说梦而已。

“奸臣”秦桧

有忠臣,就要有奸臣。

中国的造神运动,向来是要有造魔运动相匹配的。妖魔化秦桧,虽然与神化岳飞同步,却并非为了给岳飞做陪衬――岳飞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妖魔化秦桧,首先是为了让宋高宗能从历史差评中解脱出来。需要把岳飞抬上神坛的,正是这位皇帝的后人,而为了避免先祖在新神像前的尴尬,需要一个魔鬼来承载所有的罪孽。死去多年的秦桧,是一个相当合适的祭品。

秦桧被选中作为祭品,是在南宋另一个著名“奸臣”韩腚械闭时期。彼时,岳飞已经惨死半个多世纪,秦桧也已经病逝四十多年,金国发生内乱,乘机北伐便被自然地提到了议事日程上。为了进行北伐动员,韩腚兴捣皇帝,一方面将岳飞加封为王进行神化――此前宋孝宗仅仅给岳飞,谥号武穆,没进行进一步的包装;另一方面开始清算并妖魔化秦桧――此前秦桧一直都未被当作迫害岳飞的凶手。

韩腚卸郧罔斫行了政治上的鞭尸:剥夺一切谥号,改称为“谬丑”。对秦桧的严厉指控,成为传颂一时的名篇:“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续资治通鉴》宋纪卷一百五十七),把国家积弱的所有原因,一股脑儿都推到了这个不再能自我辩解的死人身上。秦桧究竟是否叛国、是否卖国、是否陷害忠良,是主犯、还是从犯,并不重要。

韩腚校乃至当时那个政权,以及此后的整个民族,实在太需要秦桧这样的反面典型了:把应该千百万人共同承担的责任,让这个倒霉蛋扛了。国家为什么积弱?民族为什么衰亡?这个民族为什么总是会走到最危险的时候?原因很简单,因为有奸臣,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因此而在苦难和血海中舒口气:我没有责任!显然,这对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无疑是有极大好处的。

多亏秦桧,为大宋臣民找到了自己身上本不具备的伟大和高尚。

神化忠臣的奸臣

神化岳飞、妖魔化秦桧的韩腚校当然没想到自己也会死于非命――1204年,他被皇帝诱杀,首级送往金国,作为求和的砝码。此时,距离岳飞被杀62年,秦桧病逝49年,韩腚锌展“崇岳贬秦”运动仅仅3年。

韩腚懈没有想到,自己死后也会名列奸臣行列――尽管他是一位坚定的抗战派,尽管他是岳飞“神形象”的首席策划师。

韩腚校北宋名臣韩琦的曾孙,根正苗红的高干后裔;他老爹则和那个阳痿的高宗皇帝是连襟,所以韩腚幸菜闶歉鲎弯抹角的外戚。他的最高职位是“平章军国事”,位列丞相之上,将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官印都收入囊中,权势超过秦桧,成为赵宋皇朝数一数二的权臣。

大权在手,韩腚性诘酃的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两笔。

一是打倒“道学”。

韩腚姓治上崛起,靠的是与赵汝愚一起拥立宁宗。到了该进行政治分红的时候,赵汝愚接连升为枢密使、宰相,但韩腚腥戳个节度使也捞不到。在朱熹的配合下,韩腚锌始大规模推行“道学”这一颇具大宋特色的精神文明――遗憾的是,作为最高领导的宁宗皇帝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韩腚心苋蹋渐渐控制了台谏等部门,利用与皇帝日益密切的关系,向赵汝愚、连带着赵的小兄弟朱熹等发起攻击,最终赢得了这场内斗的胜利。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宣布道学是伪学,彻底批倒批臭,在思想战线和组织战线上,都发起了压倒性的总攻,史称“庆元”。

结果是,公私两方面,韩腚卸汲沟椎米锪说姥В欢不幸的是,道学后来又掌控了中国学术和舆论的话语权,这对韩腚械睦史形象塑造极为致命。

二是北伐金国。

为了北伐动员,韩腚小俺缭辣崆亍薄V皇撬似乎并没能把握好翻案的尺度。假如韩腚薪鼋錾窕岳飞、而不清算秦桧,只栽花、不种刺,皆大欢喜。但他非要把刀砍向那棵参天的桧树――秦家几代经营,早已在体制内盘根错节,这个桧树上猢狲不少,清算秦桧,实际上触动了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树敌不少。

韩腚懈叩鞅狈ィㄊ烦啤翱禧北伐”),战端一开,连战连败,金国恼怒南宋趁己之危,在南宋被迫求和时,提出要交出韩腚凶魑和平代价之一。皇帝和一大帮政敌们为了“和平大局”,一不做二不休,把韩腚懈诱杀了,史称“玉津园之变”。

韩腚兴篮螅金国又要求南宋奉献其首级,韩腚械墓啄颈淮蚩,割下首级,送往金国。韩腚械哪源,换来了宋金之间的“嘉定和议”。当然,被韩腚写虻沟那罔恚又被恢复王爵、谥号。

宋高宗的大局观

如果岳飞是“高、大、全”的,最后却落了个风波亭惨死,那作为皇帝的宋高宗赵构,岂非昏君?这的确就是各种民间版本对这位中兴皇帝的主流定位。

其实未必。

且不说在宋高宗赵构眼中,岳飞未必就如民间解读那般忠君爱国,即便他也不怀疑岳飞的忠诚,杀岳飞的动机依然是相当充足的:一方面可以让一直试图拿徽钦二帝做文章的金国死了要挟之心;另一方面则整顿整顿拥兵的将领们,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即便出于高尚的目的,也不得抗命。

其中的关键在于:宋高宗借用了岳飞的脑袋,用铁腕表明,在这个国家,究竟是皇帝指挥枪,还是枪指挥皇帝。这个原则问题,关系到生死存亡,与这个心腹之患相比,外敌的入侵无非是疥癣之疾。

后人无从得知宋高宗在杀岳飞这件事上究竟有哪些“顶层设计”,考诸此后的历史,可以肯定的是,在南宋的150多年历史中,的确再也没有军人干政的事件。这背后,不能说风波亭的冤狱没有相当的震撼力――连岳飞这样的大忠臣、大能臣都敢杀、都舍得杀,其他将领们谁还愿意“被道具”呢?

顶层设计

“崇文抑武”是大宋皇朝的国策。

自“杯酒释兵权”之后,宋朝就开始大力推行“崇文抑武”国策,文人的地位日益升高、军人的地位日益降低,文官的权力日益壮大、军官的权力日益萎缩。

在文武之争的表象背后,其实就是一个关系到政权最核心价值的顶层设计:必须确保皇帝对武装力量的绝对领导,高级将领老些、弱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必须绝对服从。这样的顶层设计,其假想敌不在国境之外,而在卧榻之侧;其战略目标不是捍边,而是维稳,甚至不惜为此牺牲国防能力,“宁不攘外也要安内”:即使割地,即使赔款,即使自称儿皇帝,这一亩三分地里,皇帝毕竟还是老子做,这就够了。

南宋偏安于杭州,除了北伐的各方面条件的确不成熟之外,关键就是这个顶层设计在起作用。这个在“国际”关系上只能韬光养晦的政权,却在经济层面的改革开放上,取得了巨大的成果,成为当时世界上最有实力的海洋大国及最为富裕的国家。但是,这种蓬勃积累的财富,并没有转化为一个国家、民族的“肌肉”,仅仅是肥膘,更为强烈地诱惑着一批又一批的觊觎者,将“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作为人生的成功标志。

终南宋一朝,最安全保险的“讲政治”,就是“不讲政治”――只把发展经济当作最大政治,以拜金为核心的物质文明,和睁眼说瞎话的“道学”精神文明,出现了双丰收的局面。

短短一个半世纪,从岳飞的“怒发冲冠”开始,经辛弃疾的“可怜白发生”,最后到文天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不仅是一个政权的悲歌,也是一个民族的悲歌……

摘编自2013年8月5日《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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