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博小小说二则

时间:2022-06-15 04:58:17

孙博小小说二则

猪肉的故事

我永远记得三十年前的大年夜里,我爹提着十斤肥猪肉,面无表情地跨入家门。

或许能称为那是“门”吧,两块木板闭上后留下的缝隙比木板都大。沉默的北风堂而皇之穿堂过屋。不冷,一点也不冷,没声,什么呼啸、凄厉、怒号等词在那时派不上用场。也许我肚子饿得已然不觉得冷,只想找些东西把它填满。我张开嘴“呼呼”往下吞风,过一小会儿,觉得那风在肚子里变成几个馒头的模样,才好受点。

土墙上糊着的报纸大而刺眼,早被烟熏得字迹不清。斑驳的旧渍化为各种形状:西墙左数二尺,一块长条形的污渍粗细均匀,在我看来那是根甘蔗,恰好报纸上开了一条细缝,露出土黄色的墙,OO@@地掉下土来,像啃过的甘蔗屑;往右看,一块痕迹下粗上细,如同浑圆的苞米棒子,颜色黑黄黑黄的,肯定是火候太大烤焦了;向上还有一块痕迹就是猪头的模样,两只耳朵耷下来……我打量半天,在它正中间捅了俩洞,贴上去似乎就能听到“哼哧哼哧”的猪喘气声。

在我把耳朵贴在“猪头”上的时候,我爹进了门。我扫了一眼就魂游天外,全身力气注入到了眼球上,盯向他手里的肉。

那是用旧报纸扎起的肥肉,像一大块由白花花的猪油砌起来的柔软石头,只有一小层带着鲜红的颜色,比夏天睡觉垫的芦苇席子还薄。我觉得我看见油浸透了报纸,油晕一点点浸润扩散,一圈一圈,圈到一定程度就“嘀嗒、嘀嗒”地砸下,混合起尘灰,凝结成灰蒙蒙的小球,在地上似滚非滚。究竟是油还是血,没法看清。

我艰难地咽下一大口口水,差点把自己噎到,喉咙里翻滚着一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肉……肉……肉……

肉。我爹的脸稍微抽动了一下,咧了咧嘴,没出声。

于是大年夜里,全世界只剩下我和我爹两个人,这个世界就在我们那个土墙围成的院子里,干冷的墙上布满裂缝。至于外边,一片漆黑,没有小孩子嬉笑,没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没有做菜的油香,没有风,没有雪,没有人。

这时千万不能有人来我家,否则他会分走我的肉。我狠狠地想,不管谁,哪怕我最好的玩伴大宇、小涛;不管说什么,哪怕把阿翠给我当老婆――我都不会把肉分给他。

拿刀。肉太大,整块放进锅里煮不熟。我随手递过一把刀。看我爹在猪肉上划来划去,一刀陷下,刀身上全是油光,晃伤了人的眼和肠。

生火。火烧得特快,我跟不要命似的往灶里塞苞米秆,火星燎到二尺高。我打赌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旺的火,苞米秆变成通红的钢条。

烧水。水翻花了吗?没有。过一眨眼的工夫。翻花了吗?翻了。我们对视了两眼,知道他的意思了。他眼里也翻起了花,泪花。

下肉!

盐?盐!没有了,家里没盐了。盐、酱、酱油、醋、辣椒面儿,凡是能调味的全找不见。我爹笑笑,随手抹了一把眼泪甩进锅里,他的意思我明白:借点味吧。

几乎塞满一整个白色搪瓷脸盆的猪肉端到桌子上,却连点儿热乎气也见不着。没有筷子,没有碗。我想抬手抓可又动不了,抬头只看到我爹两片嘴唇上碰下,下碰上,就在心底听到他告诉我一个字:

吃!

他在说:吃!伢子,往死里吃!今儿晚上吃的肉,比你从生下来到现在吃的肉都多。这个夜里黑得啥都不剩,这个家里穷得啥也没有――现在只有这盆肉。

盆里的油水比老旧的灯泡还黄得锃亮,是肥猪肉啊!家里有多久没尝过肉味我记不清。两手抓起一大块肉就像抓起一块木头,丝毫没觉得烫。吃到嘴里不腻不柴,绵软合口,香!

我的嘴变成了上了发条的自鸣钟,抡圆了腮帮子嚼着、嚼着,门外那台老掉牙的自行车的轮圈也一直转着、转着,不知什么时候停下。

爹,你呢?我扭头,爹不见了;肉呢?我回头,肉不见了。

那是三十年前的大年夜,我十岁。

后来我总跟我爹说起那时的事情,那个关于猪肉的故事。

我说:“爹,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家里特别穷,过年都吃不上一回肉。我馋得不行。有一年说好吃肉你没买回来,我赌气跑到屋里睡觉,梦见你提了十斤肥猪肉回来,十斤!我在梦里吃得那叫一个香。等醒了,被套咬破了,满嘴棉花――那棉花咋还是咸的呢?”

我爹笑笑,没说话。我知道我在梦里见到他真哭了。

水鬼

从我小时候起,村子里就流传着水鬼的传说。村里有一个湖,老人说,湖里有水鬼,会害人。我的二叔曾遇到过,村里人都知道。

水鬼,其实不是水鬼,是那忠烈的女子,含冤气而死,秉正气而生,应该叫水仙。二叔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温柔。这个当年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如今年过四十,满面胡茬。

你若没看过,就不知道,那水仙漂亮得紧,现在那些影星都比不上。二叔继续说道,陶醉在回忆中,不知不觉地轻抚着搁在腿上已泛黄的书。他的书,永远都是翻到那一页。

一切,都是因为水鬼。村里人说当年他被水鬼迷了心窍,差点就被拖进湖里。整个故事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那天是村里巡夜的人最先发现二叔的。他们看着湖边不对劲,一过去就听到了二叔的呼救声。只见二叔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指着湖里说“水鬼”,接着头一歪昏了过去。他左腿上血肉模糊,把周围的湖水都染得微红了。手里还抓着一本书,已被湖水打湿透了。

如果大夫能早到那么一会儿,二叔那条腿还能保住。是的,这个大学生,我的二叔,从此残疾了。村里人叹惜不已,说辛辛苦苦供他出来却不承想被水鬼害了。

水鬼啊,造孽啊。这湖以前就淹死过几个人――那水鬼性子最是,喜欢半夜出来洗澡迷惑人,逮着人就要把你往水里拖。你看老孙家的二小子算是命大……村里辈分最大的三太爷后来都这么教训子孙。

那些人都不知道,水仙怎么会害人?她说话温柔得跟唱歌一样,笑得比最美的花儿还甜,让你心里面发颤,一丁点儿都不觉得害怕。二叔后来经常和我说,那嘴角挂着的笑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让人心头一颤。

水鬼的事能唬住谁?照我看,那孙老二指不定干了什么缺德事,现在谁家大姑娘小媳妇见到他不都绕着走?好端端的男人哪能被水鬼迷了?这是报应。多嘴的七姑时不时就偷偷和左右的五婶八婆在一起嘀咕。

村里的女人,除了会嚼舌头还会什么?给水仙提鞋都配不上。水仙都是白嫩的胳膊,水灵灵的眼睛――书上说得好,什么是肤如凝脂,什么是颜如玉,你要是没见过水仙,你一辈子都不知道。二叔微微合上眼睛,任由我轻轻给他捶背。

咱家好不容易出个读书人,谁知道他不争气啊……我知道咱家穷,兰欣他爹看不上老二,兰欣和别人订了婚。早知道有这么一劫,好歹咱扯下老脸去求……现在谁家姑娘愿意跟他啊!爷爷花白的头发一夜全白,和奶奶低声叹气。

嘿,嘿嘿,兰欣他爹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咳,小子,我和你说实话,我就是眼睛长得高,我就是书读多了尾巴翘起来了,我就是看不上村里这些老顽固。若干年后,二叔和我讲起来这一段时,先是一脸的傲气,又紧接着变成了一脸的温柔。

老二,你在外面读书读傻了?被人欺负了?你再想不开,大半夜你去湖边干啥啊?你个混账小子,明知道有水鬼,你去寻死啊?我爸本想拎起拳头揍上二叔一顿,可看看二叔的腿,又硬生生把拳头压下去了。

读书怎么了?我读书十几年,就知道书读得再多,话说得再漂亮,心里头也还得有股子劲儿。二叔盯着我,一板一眼地重复着当年说过的话。

后来,村里人都说,二叔不仅跛了,而且疯了。

再后来,二叔对我说,小子,你知道吗?那水仙确是有的。她的头发长得到大腿根,黑得像最深的夜。她能用头发把你抱住,听你心在那一跳一跳的,想什么也瞒不住。她人生得极美,她心也是极美的。含冤气而死,秉正气而生。她的眼睛干净得很,她的身子干净得很。我就是喜欢她啊……二叔的喉头一哽。

我知道,二叔疯了不是真的。我见过那场面,村子里不能容忍的。

半夜里,在湖边,二叔和兰欣倚坐在一起;半夜里,在湖边,二叔打着手电给兰欣讲书上的故事;半夜里,在湖边,兰欣的长发拂过二叔的脸;半夜里,在湖边,巡夜人摇摇晃晃的手电光与脚步声逼近;半夜里,在湖边,二叔推开兰欣让她赶快离开;半夜里,在湖边,二叔抬起一块石头朝自己的腿上砸去;半夜里,在湖边,二叔守住了一个秘密――再过那么几天,兰欣就会出嫁。

二叔,我相信你,那水仙确是有的。我鼻子一酸,对二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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