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哑巴舅舅

时间:2022-06-13 09:58:17

当秋天的第一枚落叶飘飘摇摇极不情愿地落下来的时候,田野里的庄稼差不多都已归仓了,唯有那孤零零的草垛如小山般地堆积在谷场,依然散发着谷子的清香。此时,我通常会坐在门楼下的空场上,在寂静无声的空旷里,摆弄着不易被人弄懂的手语。

这时候,我会想起哑巴。或许只有哑巴才能懂我想要说什么吧!

哑巴是我的舅舅。他生下来就听不到世界上的任何声音,更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我时常孤独地坐在人群里,看人们喋喋不休唾沫四溅的模样,而我却依在母亲怀里,或被某个人抚摸一下头颅:这孩子,怕被遗传了吧……我厌恶地扭过头去。他们总说我是沾了祖上的基因,是哑巴一个,我直到七岁了,也没说过一句囫囵话。

我倒是更喜欢用手语跟哑巴交流。而唯与哑巴在一起,我才能显得从容自如。他乐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野山芋,或几只如老鼠一般大小的薯块,点燃一堆篝火,我不一会儿就闻到了野山芋或薯块散发出来的诱人的香味。我童年的欢乐,大多都是与哑巴在一起度过的。每当受了委屈,或是无聊之极,第一想到的就是哑巴。我曾经一个人去他居住的十里开外的村庄,他有时不在家,房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我知道,一个四处流浪的人,不定哪一天才能回来。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待在自己家里,耐心等候。

那时通常是在夏末秋初。我抬起头来,看见路边的黄荆条由青转成了灰白色,这就意味着,它们很快就要被哑巴那一双粗糙的手编进藤条筐里,还有那些高梁杆也早早地码在廊檐下,很快就会被哑巴的双脚蹬着的石滚,碾压成片状,然后被编成床铺上的凉席。我的耳朵是灵敏的。我听见蹲在身边的大黄狗从喉里发出呜呜声,这声音并无恶意,只是一个提醒,就像跟一个朋友友好地打招呼,顺便通知一下身边的主人:有客人来了。我就知道,哑巴已经出现在村庄的路口了。

我看见秋天的阳光晒在一个黑瘦的男人身上,先是漫过坡崖边的漫上坡,露出一个黑黑的小圆点的头颅,头发被风吹得一起一伏,很有节奏的样子,跟那些狗尾草的摇摆有些相似。呵呵,呵呵……哑巴乐呵呵地笑着,举起手来跟人们打招呼。他听不到人们跟他都说了些什么。一群淘气的孩子叽叽喳喳一下围住了他,他们欺负他是哑巴,故意恶意地逗弄他。哑巴看过几眼,忽然“啊”的一声,弯下腰去捡石头的样子,孩子们便在一片叫声与呼哨声里一轰而散。

我飞一般地迎上去。哑巴通常会将我高高举上头顶。两个不会说话的人,将那笑声合在一起。我感觉这就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秋日的天空,一下变得清澈透明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心事重重起来。他忽然爱上了隔壁的陈嫂,几欲不敢再多看陈嫂几眼,偶尔在远处看到陈嫂时,目光里流露出的也是水一般的温柔。

我比划着表示,陈嫂有男人。陈嫂的男人病了,瘫在床上,但依然是陈嫂的男人。哑巴也比划着,陈嫂是个好女人,有一次帮他钉扣子……他这样说的时候,顺手扯下一根秸杆,几弯几拐就编成了一枚金光闪闪的指环。他将那指环套在我伸出的小拇指上。我一时不知再说他什么才好。

我们都明白,陈嫂再怎么不易,我们也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无法理直气壮地走上前去帮她的忙。哑巴唯一能做的,就是帮陈嫂制作了一个精致的莲枷。那年秋天,陈嫂卖掉了家里的老黄牛,她的牛已经拉不动碌碡了。那天我们都在谷场里,陈嫂又气又急,她抽打着黄牛,那牛流着老泪,艰难地站了起来。陈嫂忽然抱着那头牛就哽咽起来。我回过头去,而哑巴也早已泪流满面。

我无法言状的童年,就沉浸在隔壁陈嫂扑嗵扑嗵的莲枷声里。我与哑巴相视而坐,说不出究竟是苦涩、甜蜜还是沉重。有许多次,哑巴想要站起来。他冲着隔壁的院子张望着,看我惶惑的眼神,他叹了口气,继而又再次与我席地而坐。

我将哑巴的指环挂在床前,看它在时光里打着旋儿,逐惭暗淡着金黄的光晕,再转为一抹苍白。我没忘记哑巴每每离开村口时,那一步一回头的样子。他脸上挂着生涩又无奈的微笑,肩上扛着母亲送给他的黄豆、花生与口粮。他消瘦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村口坡崖旁的漫上坡。我看见一片狗尾草在风中舞蹈……

次年的春天,我将那枚指环摘下来,交与了陈嫂。

陈嫂迟疑地接过这枚秸杆编织的戒指,一脸困惑。

此时,我已能够勉强说话了。面对一脸茫然的陈嫂,许多话忽然如决堤一般冲上喉头,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哑巴……死了!

陈嫂冲那路口张望了一下:这样的一个人儿,竟就这样走了?

——嗯,哑巴走了,车祸……

陈嫂或许永远都不能明白,我可怜的舅舅哑巴,这个心事重重的聋哑男人,怀里一直揣着对一个女人绵长的思念。他走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却最终没能迎来一个冰雪融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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