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南:在历史中寻觅希望与痛快

时间:2022-06-13 07:01:18

岳南:在历史中寻觅希望与痛快

1937年秋,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手提咸菜坛子,晃晃悠悠地来到长沙临时大学办事处,工作人员没理睬。待“乞丐”将坛子慢慢放下,声称要找梅校长单独说话时,梅贻琦正从内室出来送客。“乞丐”一声低沉沙哑的“梅校长”,梅贻琦先是一惊,继而泪水涌出了眼眶……

“乞丐”是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赵忠尧。炮火连天的逃亡之夜,他和好友梁思成冒着生命危险在实验室里取出50毫克镭。这几乎是当时中国高能物理的全部家当。

赵忠尧把盛装镭的铅筒放进咸菜坛子,夹杂在逃难的人群中向长沙进发。他一路风餐露宿,丢掉了所有行李,只有咸菜坛子与他形影不离,双手磨出了道道血痕。一个月后,赵忠尧出现在梅校长面前。

国破山河在,慷慨赴国难。1937年到1949年,无数中国知识分子在南渡北归路上。“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赵忠尧教授是抗战时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而《南渡北归》展现的,是抗战时代的知识分子的全景群雕。

所谓“南渡北归”,即大批知识分子冒着抗战的炮火由中原迁往西南之地,尔后再回归中原,以及因内战爆发和各自的政治歧见,不得不忍痛离别,遥天相望的故事。

李庄、昆明、长沙、宜昌、蒙自、滇川……这些散落在广袤山川里的名字,因为流亡的大师们或豪迈或郁结或落魄或不屈的故事,在动乱的狼烟中显得格外温情。

三部头的《南渡北归》,多达160万字,分为《南渡》《北归》《离别》三部。作家岳南耗费八年心血,搜阅逾千万字资料,第一次全景描述了20世纪中国最后一批大师群体命运的剧烈变迁。

16年前,岳南与杨仕合著的《风雪定陵》横空出世,掀起人们考古寻根的热潮。近年来,岳南将兴趣转向学术大师,一部《陈寅恪与傅斯年》,两位被掩盖和埋没的大师,被再度从故纸堆里翻出,这部作品成为2008年最受文化界推崇的作品之一。

随着《南渡北归》的出版,“大师远去再无大师”的诘问与浩叹,再一次让人们将目光投向那个风云激荡的民国乱世,探寻、凭吊雨打风吹后遗存的凛凛风骨。

大师在,家破国未亡

记者:《南渡北归》这部书,听说您前后写了八年,三下江南与西南边陲实地考察?

岳南:是真的。像这样在历史上留下光辉一页的史事,要想写得真实一点,像样一点,专业一点,作者必须到事件的发生地和群众中间详细考察了解。

记得美国作家谢尔顿说过一名话:“如果我在书中写过一个地方,我必定去过;如果在书中写了一道菜,吃过一条鱼,比如在菲律宾或南非,我必然去过这个地方并亲自在酒馆里尝过。”我基本上也是按这个思想和路子走过来的,因而,说到三下江南或四下西南等等,是自然和必须的事情。

记者:卢沟桥事变爆发,众多大学及学术机构被迫南渡。此前中国历史上有过三次南渡(晋人南渡,宋人南渡,明人南渡),这三次南渡最终都亡国了,唯有抗战期间的南渡最终成功北归,这是为什么?与这些学术大师有关系吗?

岳南:就前三次南渡而言,无论是敌人的攻击力和用兵的规模,都没法与抗日战争相提并论。但前三次亡国了,这一次却收复中原,将日本侵略者赶出家门。应该说,占第一位的是思想精神与团结起了作用。这种精神从哪里来?民族的勇气风骨和必胜信心从哪里来?这就要追溯到知识分子特别是大师们对国民的影响了。

这个影响除了讲台上的教授们薪火相传,还有民间知识分子的以身示范,这两股力量形成了一个强大磁场,在民族危难时刻,释放出了内在能量,感化着中国军民为抗战胜利而不惜身家性命,以从没有过的勇气与信心、智慧,赢得了抗战胜利。

这个问题,当然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但我可以举出一个事例请大家品味。著名学者马一浮老先生在香港防空洞里躲轰炸的时候,满怀信心说过:“这场战争注定是中国赢的。我们用第一流的人才在抵抗着日本二流人才的进攻,焉有不胜之理!”这句话我印象深刻,觉得与当时的之流的悲观论调相比,文化大师的眼界高了去了。

古语所谓福祸相依。甲午以后,中日两国运数此消彼长。日本经由明治维新所积攒的国气在军国的癌症和疯狂中走向沦亡,而中国后日渐颓废的国势在一波波内部“革命”冲动下反而慢慢好转。抗战八年,大部分清醒的文化人除能看透这种变数之外,他们坚持不妥协且无论在多恶劣的环境里都信心满怀,显示出相当给力的文化头脑。

大师远去再无大师

记者:抗战期间,临时组建的西南联合大学,汇集培养了一大批极有建树的学术大师和辉煌的学术成果。而在国富民安的当代,我们的教育体制备受质疑,无法培养出学术大师,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况?我们现在的大学教育需要向西南联大学习什么呢?

岳南:西南联大的成就,简而言之,是得益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有一种奋起直追,振举民族文化教育的责任和使命感,这一点很重要。其次是西南联大的师资力量与学生素质相对较高,比如当时80%以上的教授都有留洋的背景,入校的学生大多有国学的根底,这都是不可绕开的因素。

最后要说的是自由两个字,有没有学术自由,是关系培养成的人才有没有大成就的关键。陈寅恪先生在《论再生缘》中说:“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举其一例,可概其余。此易见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谓愚不可及矣。”陈寅恪这番话,基本可以说出你问的第二个问题,现在的教育为何培养不出大师的原因了。以我之见,陈寅恪先生所说有“世人竟不知之”是不对的,自由这个东西,一般受过教育,特别是西方教育的人,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环境与土壤使然,没有发挥的机会,或者干脆就不给你自由,如此这般,所培养的知识分子一个个呈五短身材,整天只知道点头哈腰,有媚骨,无一点风骨,也就成为一种必然。

记者:这套书的封面都写了这样一句话“大师远去再无大师”,该怎样理解这句话呢?你觉得“大师匮乏”的状况在将来会有所改观吗?

岳南:这句话其实在证明人类学家克罗伯曾问过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天才成群地来。1890年前后的中国,似乎印证了“天才成群地来”这个令克氏不解的疑问。

在20世纪初叶成群而来的学术大师中,有些是单打独斗,依靠本身的研究成果对学术界产生巨大影响而为后人所怀念;有的除个人辉煌的学术造诣,还留下了制度性的遗业,在学术界维持着长远弥久的影响力。书中描述的大师如陈寅恪、胡适、金岳霖、梁思成、傅斯年、李济等,都是这股波澜壮阔的时代洪流中的代表。

至于您问的第二个问题,至少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我对未来不抱多大的希望。当下的中国教育状况是有目共睹的,这种状况别说出大师,就是出一个小师都很难。只有改变现状,让学术事业按照学术本身的规律成长发展,才会有新的希望。

历史真相昭示航途

记者:《南渡北归》重现了许多历史的本来面貌,您认为揭示这段历史对当代人有怎样的意义?

岳南: “把凯撒的东西留给凯撒,把上帝的东西还给上帝”。这个话可能深刻了点,不太好理解。如果说把被某些人蓄意掩盖的历史重新揭示出来,亮相于广大民众之前,让人民来审视和审判,不但是对历史本身的尊重,也是对人民自身尊严的尊重。只有寻找到真相,教训与经验才会产生,也就是陈寅恪先生所说的“在史中求史识”,在史中寻找“历史的教训”。

中国人是无神论的,也不太有宗教情结,但中国人有天生的历史情结,历史就是中国人的宗教。只要历史的真相被挖掘,被还原,这个真相就如一座不灭的善恶分明的灯塔,让文明的光亮和文化良知得以发扬光大,召示来者远航的途程。

记者:进行了多年的研究与著述,您觉得近代研究有什么让您特别过瘾的地方?

岳南:一个军阀混战,奸臣当道,民不聊生的社会,居然还有如此众多忧国忧民的大师出现,就如同在一堆大粪上看到鲜艳的迎风摇曳的花朵一样,觉得中华民族还是有希望的,因了这个希望,心中便生出一股痛快或者说过瘾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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