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愚蠢的高中时代

我从小就是个不讨巧的学生。

近年因为写东西，总有朋友问，你上学时肯定语文特别好吧。其实我的语文一直都不怎么好。但也说不上烂，而是丢到人堆里就看不出来的那种。150分的语文，我总在105分上下，没上过120分。别人又问，那你作文肯定是高分吧？又猜错了。60分的作文，我总是在45分上下，很少上50分。朋友就摇摇头，说语文教育就是存在问题。

时至今日，我终于敢战战兢兢地承认，高中的我，还是包藏着一颗野心的。野心就是，认为自己的语文不错，该拿高分，作文更好，该被老师当范文读。但很遗憾，从来没有过。每次作文课，老师会读两三篇范文。从高一到高三，班里差不多一半的学生被读到过。我却一直无缘。今天说出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多大的人了，还在乎这个。当然，现在不在乎了，但当时是真的在乎。不但在乎，而且不解。

我猜是字的问题。虽然我的字并不丑，我还练书法呢。但总没那些女生的字娟秀。于是我抛弃了那些“永字八法”、“颜筋柳骨”呀，把每个字一笔一画地码放在格子里。多年后，朋友看见我的作文大为惊讶：这不可能是你的字！我说没错，就是我的字。我为了让老师读我的作文，故意把字写得跟那些总是被读的女生一样。

字体改了，作文还是没被读。高二学古诗，老师让每人写一首。这我在行，至少我知道格律，别的同学不知道。我比较滑头，学到那一章就预想到老师会让大家写诗词，所以提前一周就在准备了。等到作文课，我把准备好的作品工工整整抄在纸上。抄完，反复看，挑不出一点瑕疵。脆又把每个字的平仄标了出来。我想提醒老师，这篇放在古人的作品集里也是没问题的。现在想，那时候真是自大。

下次作文课上，老师欢喜地说，大家的诗写得都非常好。他读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同学的作品。连我同桌那个造句都造不囫囵的死胖子写的诗，都被读了。但依然没有我。作文发下来，我得了“优”。是优，却没被读，我不解。我甚至有点怀疑老师专门针对我。但我知道那不可能。他是个年高德劭的老先生，对每个学生都宽容和蔼。

若在今天，我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因为我写的是一首关乎爱情的词。我得先坦白，我没有早恋。不过我觉得，不管早恋不早恋，诗词这个体裁，都得关乎情才是正宗。诗缘情而绮靡，从“关关雎鸠”开始，《诗经》里就有好多“淫奔之作”。连屈原这么正派的人，也要“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琢谓余以善淫”。我怎么不可以写？但就是不可以。在我们那个年代的高中，不许你早恋。在诗词里假装早恋，都是不可以的。

到了高三，学《邶风・静女》，老师让我们翻译成白话诗。我很快翻译完了，自信全班再没人比我翻译得好。但我已经知道老师不会读我的作文――这简直是约定俗成的事实，就像一只狗，总想吃挂在墙上的肉，而每次伸头过去，肉就会被人拿走。我很清楚自己就是那只狗。虽然心里清楚，但我还是贼心不死。我想了个恶毒的办法：交作文的时候，我没写自己的名字。

下次作文课，老师把大多数人的作文发了，留一些在讲台当范文。我的没发。我心里开始激动了。老师读了一篇又一篇范文，没有我的。我越来越激动。范文在一篇篇变少，最后，还剩下一篇。我断定这篇是我的无疑。这时，老师说：“还有一篇，写得非常好。我本来想读一读的。但是，这位同学没写名字，可能是不好意思，我就不读了。”

后来的事情，我忘了。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高中始终梦想作文被当成范文读，却从来没有实现过。隔了十多年再看，一切全明白了。我能理解自己的作文为何不讨喜――因为太固执己见，太相信文章就应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就应该在纸张上纵容自己的情绪，而忽略了那是考试，有固定的规则和典范。要拿高分，就应该说能拿高分的话。我放弃了这些，倒去做模仿笔迹、不写名字这种事，可谓愚蠢。孟子说“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我从前不信有这么傻的人。现在看，原来自己就是。

但我又觉得，这种愚蠢实在是值得我庆幸的事。当初并非有意，但假如不是这样愚蠢地坚持了，今天不会有人爱看我写的东西。那些虽谈不上文学，但至少，说的是真话。

想到乔布斯那句：stay hungry，stay foolish。也许，有一条叫做“愚蠢线”的东西横亘在这里。它并非不可逾越。你愚蠢地坚持一件事情，最终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但往往，上天会在别处给你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