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娘 第5期

时间:2022-06-11 09:13:24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楠木珍贵。但我知道楠木娘,是我们黑水凼怪怪的人物。

她会刮痧。小时候的我多病,常感冒,而农村缺医少药。大队有个卫生站,有两个赤脚医生,根本看不了病,也没有什么药治病。如果父亲在家,他会去扯一种叫狗地芽的,熬汤喝。

但父亲常常不在家,因为那时生产队的劳动力,被县上和公社抽去修河,搞人造平原的时候多,我们家只有父亲是壮劳力,常被抽去。

我一病,母亲就背上我去楠木娘那儿刮痧,还要揣三颗鸡蛋。

称她楠木娘,是因为她家的院子里有三根粗壮的楠木,据说,她男人家祖上当过官,所以才种了贵重的树木。解放时,被人砍了不少,只剩这三株。楠木娘无儿无女,男人解放时逃了,他是乡公所的保安队长,被胡宗南的队伍裹挟,从此音讯渺茫。

刮痧收入是她的主要生活来源。

用一柄牛角梳子,在文火上炙热,然后在手臂上慢慢地来回刮。梳子冷了,又炙热,继续刮。到我感到好受些了,妈在桌子上放下鸡蛋,就离开。她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因为楠木娘是生产队的“坏人”之一,妈怕祸从口出。

总之,我小的时候,楠木娘最是难忘的人物之一。那时的农村,妇女的头发是要挽个髻的,只有她,三十多岁,却留着披头,还常用皂角洗得清香扑鼻。因此,她被称之为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贫下中农如果不是生病,是躲着她的。

到我读小学高年级时,听说有人喜欢上了她。

是谁?谁也想不到,是生产队的贫协主席夏永福。

夏永福那时四十多岁,老婆得病死了,拖着四个娃过活。夏永福也是我们黑水凼的名人,原因极简单,工作队进村时,人们怕,谁也不知道如何办。地无一分,房无一间的夏永福不怕,他靠的是挑炭上成都挣钱,穷得只有一身力气。

炭是木炭,城里的有钱人冬天用于取暖。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写的就是夏永福这种人。当时他不叫夏永福,叫夏短脖子。他的脖子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二。他的小名叫夏猫儿。到过省城的夏猫儿胆子毕竟要大些,就成了工作队的跑腿。后,夏猫儿就成了夏永福,要永远享福,并当上了贫协主席。

楠木娘不愿嫁给夏永福,就一个理由——嫌他脏。夏永福不洗澡,除了热天,在河沟里泡泡。因此,他的脸和脖子,总有一层灰似的,这是以前当挑炭汉养成的习惯。

楠木娘不愿嫁人,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在等她的男人回来。男人走时,她才结婚半个月,娘家是地主,有田地几百亩,男人在乡公所当保安队长,有权有势。谁知天地间一下就倾倒了,还没有等她适应过来,“剥削阶级”“地主子女”等反动帽子,就落在了她的头上。特别是夏永福,积极得很,有一次去叫楠木娘来批斗,还在她的屁股上踹了两脚。

楠木娘本来就小巧,从小也娇生惯养,怎么受得了这狠狠的两脚?当时就扑倒在地。从此,楠木娘恨死了夏永福。说他脏,只是个借口,是她心里永远消融不了恨。

后来的事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一天,楠木娘晚上睡觉,发现身上压着个人。那时没有电灯,所以黑麻麻的看不清是谁。那人见楠木娘醒来,就恶狠狠地说:“别动,我是夏永福,反正我要娶你,你就别反抗了!”

面对大山一样的男人,楠木娘想反抗也反抗不了,只好任夏永福糟蹋。

果然,夏永福娶了楠木娘。我那时还小,读小学五年级,能吃上一顿酒席,是最爽的事。至于谁嫁谁,谁娶谁,不太关心。毕竟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的年代,能吃上一顿席,当然快乐。

夏永福的儿子和我同班,叫夏天干。这名字也怪怪的,难道他们家就不想下雨?

有一天,夏天干没有来上学,我们才知道生产队出了大事。

楠木娘把夏永福杀死了。

而且杀得残忍,用剪刀活活把夏永福的那条命根子剪断,流血而亡。

楠木娘当晚就逃跑了。

为什么夏家的四个孩子晚上没有发现?原来,夏家穷,只有两间正屋,孩子大了,根本没有地方睡。好在七十年代家家修了个防空洞,说是防“苏修”打来。夏家的防空洞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为了节省空间,楠木娘结婚后就和夏永福住在防空洞里。那里冬暖夏凉,除了通风不太好,其它比住房子还安逸。

安葬夏永福的那天,正好是周末,我也去了。

夏天干是我同学,还耍得不错。那年他十二岁,愣在那里,不知道生活如何继续。父母双亡,继母杀了生父逃走了。

楠木娘从此从人间蒸发,大家虽然疑虑不少,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件事,是我们黑水凼仍然没有解破的谜之一。虽然时光又过了几十年,我也从孩子成了中年人。

楠木娘,你可过得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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