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趣的“祝寿”火花

我的祖父徐菊农是旧时没落的火柴业主，因为“与财无缘”，便自嘲为“火花世家”。火花，乃火柴盒上的小小商标，他为了补贴家用，经常为新的品牌设计火花。不想在慈禧太后六十寿辰那一年，被两江总督府招纳为这方面的“贡管”，不但自己创作，还评审了所有“祝寿”火花。

祖父在“任”仅有七八个月，名字都没有公示过。但是，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冀无身外忧，自有闲中益。

祖父生于1844年，病亡于1915年。他活了71年，后半辈子都是靠生产火柴吃饭。祖父常对父亲说：清贫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却是靠火吃火。父亲亦承祖业，经营同类苦生意。这两代人没有任何遗产，留给我的仅是些早年的“火花”，及其相关的趣闻轶事。其中，要数给慈禧太后的“祝寿”火花最吸引人的眼球了。

“舞龙”遭斥

火花，尽管只有方寸之大，却是形式多样的一种广告艺术品。

火花随着火柴应运而生。我国第一枚火花“舞龙”图，出自光绪五年（1879）广东佛山的巧明火柴厂。巧明火柴厂的业主卫肖轩与我祖父是把兄弟，当时他们的资金寥寥无几，全靠“少年气壮”而支撑。由于“舞龙”品牌缺少声誉，在南方市场滞销，祖父还带了不少在苏北通（南通）如（如皋）一带托人帮忙。据说，亦少有客户问津，甚至利润还不够付运费。

无可奈何，卫肖轩只得按照祖父的建议，荐中荐，请中请，找到了两江总督张之洞。张之洞见了样品，十分支持，马上转呈内务府。可是，内务府主管毕永力十分反感，当场揶揄道：“海内外火种多得很，何必自找麻烦，惹是生非，出这种风头！”

慈禧太后更是专横跋扈、愚昧可笑。她认为“天子为龙”，“舞龙”便有戏弄大清王朝之嫌。慈禧太后还下了“谕旨”：“自来火”乃是“洋火”，“国人造之，不吉利也！”

张之洞奈何不得，为了逢迎“老佛爷”，召集一些火柴商，嘱咐他们不断开动脑筋，在商标设计上围绕“吉祥”二字下功夫。张之洞为“送审”方便，就将火柴商标统一改称为“火花”。

“万年好荷”

1894年，正值慈禧太后六十寿诞，京师百官、天下二十二行省，无不搜罗奇珍异宝，重聘名师精制绝世上品以献。

卫肖轩通过张之洞，打听到贡品由农工商部尚书载振统一把关收转。载振对商部管辖的商务不感兴趣，却工于逢迎，很能讨得慈禧太后的欢心。

于是卫肖轩以巧明火柴厂为龙头，要求各兄弟厂抓住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出口形形的祝寿火花，通过载振的渠道，千方百计打进皇宫。

近水楼台先得月。当时我的祖父捷足先登，他设计的“万年好荷”直奔主题，风采彰显。火花画面上金童玉女捧着慈禧太后最喜欢的“万寿盒”，以及她平时最喜爱的荷莲，表示“生机勃勃，代代光大”。左右两角的蝙蝠，寓意“翩翩寿福”。这四个字就是取自慈禧书写的楹联。这枚图案，不但祖父非常自信，就是张之洞亦十分赞赏。他公开宣称：饰物全是寿星一生所爱，除了大福大寿外，更溢满了喜气，老佛爷必赐誉褒奖也！

张之洞唯恐火花上的公司名称“顶撞”寿庆，建议只用画不署字。待选用后，再另作处理。

岂知事与愿违，却遭到内务府的严厉斥回。“主审”认为：“万年好荷”，虽然专为太后寿辰设计，但明显沿袭了“百年好合”的婚庆色彩，有失“举国同庆，万民皆欢”的庆典既定宗旨。

“欢天喜地”

事隔两个多月，上海的同孚泰行老板专程拜访了我的祖父。祖父根据上次的教训和经验，决定为该厂设计“欢天喜地”的“祝寿”火花。但祖父依然未摆脱“万年好荷”的构思。画面上还是金童玉女，三只闪飞的蝙蝠示意“上接天”，三只钱币示意“下接地”，孩子象征“返老还童，永驻青春”。他们的衣服图案，表情容貌，都是一派喜庆。祖父为此画了七八稿，并且多次征求上海几位画师的意见。他还向月份牌画家樨英请教，将原先的红底改成黄色，以突出皇室特点。

同孚泰行老板一心想“中标”，连画面上“欢天喜地”四个字，都是请河南省南阳卧龙岗的诸葛亮后人、中原大书法家诸葛予涵书写，仅费用就花去二十两银子。

“欢天喜地”的设计，如此谨慎、认真，不想同样遭到否定。原因是图上“大清国第一”指代不明，“主审”批复是：“看来非誉我皇太后，而系褒其产品商号矣！”

据述载振本人却十分喜爱这枚火花的画面，他让画师复制加工后，曾作为“中堂”，悬挂于府中多时。后来还传话给同孚泰行老板：此画未能选为“祝寿”贺品，实在是“忍痛割爱”。

“昭君出塞”

“昭君出塞”是杭州益昌火柴厂推出的作品。

火花设计者英丽，是一位聪慧的女性。她到过我家，与祖父探讨“祝寿”题材的各种得失。英丽获悉慈禧太后常以王昭君自比，“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于是，以“亮靓、高雅、贤惠”的艳女形象，绘制成“昭君出塞图”的火花。

英丽遵照我祖父的意见，将骑在千里马上的昭君，全盘“佛”化，连面形都酷似“老佛爷”。底面淡黄色，与宫中慈禧的“玉照”完全相同。

这枚火花的彩稿，英丽还带到苏州和扬州，听取圈内行家的看法。大家一致认为画面无可非议。可是出乎意料，“一审”时就被打入了冷宫。

原因有二：

一是举琵琶的玉女，与其“主子”昭君的造型，无大小之别。换句话说，慈禧居万民之上，岂可与“庶民”同等？

二是“益昌督造”“昭君出塞”，有“胆大妄为，目无主子”之嫌，况且“益昌”与“昭君”二字“并列相平，毫无主次”。

几种“洋花”

当时，就连英商投资的南方火柴厂，亦不甘示弱，千方百计参加了这场火柴商标的激烈竞争。

印有外文字母的火花，其时被市场称为“洋花”。

南方火柴厂的“祝寿”洋花，自称“鲜明专一，祝愿炽烈，气氛夺魁”。厂方确实耗费了许多心血，在大红的底色上，印制了醒目的黄字“万岁”。而且，这“万岁”系书法中的柳体，正是慈禧习书多年的字体。

断断想不到，这枚火花画面上几行英文字母，触怒了御审大人。他批示道：“此系洋气犯上，以压我主圣明宏伟。”

与此同时，南方火柴厂设计的“金鹿”与“母后”，亦因此“弊端”而泡汤。他们不服气，又将画面改成“烟标”送审，亦被一棍子打死。

葡萄牙商人经营的永隆火柴厂苦心钻研，设计了颇想讨慈禧太后欢心的“麒麟”商标，亦被内务府斥为“不伦不类”。原因是习俗上麒麟寓意是“送子”，与“祝寿”风马牛不相及。再者，画面亦“疏欠映辉之暖色，悖逆庆典之北袢”。

批语是一连三个“不通！”

弄巧成拙

当然，也有不识时务者，凭空臆造，弄巧成拙，甚至将马屁拍到马脚上。

如大中华火柴公司光华厂，一心想将自己的火柴产品“打进京城，占领大中华”。他们集思广益，琢磨了维新潮流，设计了“新美女”的“祝寿”火花。

该厂以重金贿赂了载振，以致这位载大官人将其炒作为“乙亥圣亮”，并命“礼司”徐景韩撰文赞颂，崇尚为“镇服五湖四海的清龙之火”。

载振将这“标新立异”过了格的火花样张呈献朝廷，还极力扬言为老佛爷祝寿，必须提倡“新时宜、新气派”。他还将那个少女手捧鲜花的“文明祝寿”图案，放大后展贴在后宫门口。

此事惊动了慈禧。她当即御批：倘若祝寿求新求美，本人花甲之庆，便一文不值了。

载振因此触怒了老佛爷，以致受朝廷冷眼，责令反省。他认真作了悔过，又买足了关系，才免遭飞来之祸。

“天官”受宠

如此这般，历时近一年的火花角逐，几乎没有一种图案被选中，连载振都感叹道：方寸之大的祝寿商标，要能十全十美，没有一点疵缺，谈何容易！

此事无望，大家渐渐因失望而淡漠了。

最后，倒是李莲英渔翁得利。

这位大宦官善于察言观色，望风使舵，一卦打准了主子的心意。他暗中召见了子侄李银福，嘱他设计、印制一种“天官火柴”。画面上，将慈禧比作“天官”，寓意是赐福无穷。

李莲英强调“天官”的面容，要与慈禧佛堂里悬挂的玉皇大帝一模一样。如是，方圆了她“天缘地缘人缘”加上“佛缘”的“四四如意”之寿典。此外，在李莲英授意下，该火花的画面，避免了制造单位，既无厂名，亦无公司，淡化了商标意识，因此更加获得主子的偏爱。慈禧在李莲英怂恿下，还趁兴为“天官”火柴题书了“御字”。

此后，李福银因“天官”火柴的火花受宠而闻名于朝野，成为京都显赫一时的独家火柴商。

李福银兴旺发达后，感恩于“火花”，将火花上的“天官”作为“火神”供奉。这也是后来火柴作坊、火柴工厂敬供“火神”的源头。

这场激烈的火花竞争，反映了清朝末年统治者愚昧无知，以及民族工业起步维艰的社会历史。诚如祖父留下的“遗嘱”所言：“方寸天地，小小火花，却包容了大千世界、时代风云。”

评选“祝寿”火花，今天看来是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但是，这些珍藏了一百多年的火花，而今已是稀世罕见的“古董”了，越发显示出其研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