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读书与勤能补拙

时间:2022-06-04 06:24:53

寒假读书与勤能补拙

早年学习《论语》,最难忘之一为孔子所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以现代语解之,“我”举一屋角而“你”当即颖悟另三个屋角,就跟“你”讲后面内容。正如佛教“举一指”而悟尽天下佛理,一见端倪就触类旁通而悟一知万;如果不能及达,则说明“你”悟性有限,很难胜任后面的学习,“我”不会再教“你”。

依照“举隅”论,学习并非教授而能,而是自悟以成。而有人连起码知识都不知,又如何发蒙起昧?若不自下功夫读书,又能责谁之过?

然以今日教育观看,若学习仍为苦差而不能使人快乐,还有谁愿意读书?一个好老师,必为善引学子学习的人师和导师。在“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理念里,教育重心发生移位,不会学、不愿学者没人说笨,相反考验教师的尺子摆着,本事再大,若不能让生愿学,也不算良师。教师不仅要授生以知识,还要依其脾性,让其轻松学习,愉快学习,以至于主动愿学,善学乐学。由此观之,一般教师远不能胜任。

我于2007年去苏州参会,还曾特地到虎丘“生公讲台”前拍照流连。生公(竺道生)乃东晋佛教名流,巨鹿魏姓世家,幼年从东莞人竺法汰出家,后来成为鸠摩罗什著名门徒之一。《莲社高贤传》说,“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群石皆点头”。能使顽石点头,这要何等耐心,何等人性的包容力与感化力,何等讲析的透彻与直白!

不过,高僧大师们法道现场今已不闻,慕而难学仍是事实。较劲者又会说,要成就良师,即使再下苦劲读书,仍然不够,有些需要天成,比如好嗓音、好皮相等等,否则就不要去教书。教师不好当,非得演技超凡绝伦者不能胜任。而书也不好读。即使当年书好读,但让学生能读懂、会读,若非其天分高,怕就教师使出浑身解数,方能见出教书育人之能事。在这方面,真正值得称引的,是那些长年坚守讲台、让素质和天分并不高的孩子愿学乐学的教师,他们每人都身怀绝技,外人轻视不得。

而当初,我即在如此信念支使下而不断“充电”以提升的。在《反思:在追逐趋向中开启一条通道》《深切而温馨的一段怀念》,以及《本文、释阅及其他》里都谈及因不愿教书仅仅低层应对,也不愿将生命虚度,而想做一个“有思想”的教师而去大量读书的情形。至今还记得多少个寂静的深夜,以及一个个喧腾的上午或下午,手不释卷,与那些高贵而睿智的灵魂相遇之欣幸。应当说,这是工作初十年间非常难得的生命体验。

但我仍感紧张和焦虑,特别是2005年《建筑生命的课堂》出版后,颇为怅然、空虚过一段时间。而这种情绪又在2008年《汉书精华注译评》《后汉书精华注译评》出版后再度出现,其间或大或小的困惑就更多。也许正如爱因斯坦所揭示,“圆圈外是那么多的空白,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无知。而且圆圈越大,与外界空白的接触面也就越大”。而苏格拉底虽说“意识到自我的无知乃是一种智慧”,然其情形怕不如此,更可能源于我们这一代人先天读书之不足吧。

犹记2007年11月某深夜,我在教育在线说,“读古文数篇,忽有感乡贤刘海峰先生之言,以为‘古之贤人,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独全,故生而向学,不待壮而其道已成。既老而后从事,则虽其极日夜之勤劬,亦将徒劳而鲜获’,读罢而忧叹”。当你发现,读了再读仍有诸多问题困扰而不得化解,莫大的悲情竟蓦然而生。然而次日清晨,朱永新老师阅后复曰“忧而叹之,起而行之”,则不啻振聋发聩。行动就是力量!夫子不是感慨“朝闻道,夕死可矣”?圣人尚且如此,而又况我等庸碌之辈呢!

但我读书很慢,年轻时阅读数句而浮想联翩,有时竟至不能续读;年岁渐大时虽然沉静多了,但思前想后也不为少,而读书和思考的快乐,也因时时有见而感到欣慰。但远不及南宋尤袤所说饥寒孤幽时,读书可以当肉食、裘服、朋友和琴瑟的情形。至于司马温所谓“必先几案洁净,藉以茵褥,然后端坐看之”,其君子慎独洁肃如是,非我所能慕学。

而我,似乎只剩一点“勤奋”可为,而勤能补拙。欧阳修《归田录》中说:“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说得亲切,极富生活感。所谓“马上”,大概车旅劳顿之类吧。于我的体验,至今仍记得2011年到重庆开会,在火车上将约翰·霍特的《孩子为何失败》细细看完。而我在微博中也记到:“一个半学期以来,坐公交车居然也看了三本不薄的书,一本学术类,两本传记类。没想到。也感谢17路的司机,冬天暮色早降,一路上有心为我开着车厢的灯,直至我下车。想来,很是温馨。”至于“厕上”及“枕上”,其时又写到,“也就是在卫生间看书,也是古今人的习惯,自然要多得多了。不过,以篇为宜,不长的篇论为宜。至于枕上,则至今仍然不甚习惯,一靠在床头,看书就成了催眠,不一会即啊呼声起。无奈,无奈。”

谢冕先生《富有的是精神》里说得一点不错,人一旦走上了工作岗位,就已没有集中的时间用于专门的学习了。而在大学即使读得再多,据李文正先生“教学枯竭论”所揭示,知识老化、事业与家庭事务烦琐化,以及思维的僵固化等,皆可对一个人的认知系统产生致命打击。既如此,也就能多少理解古人为何喜好汇积那些时间的“边角”与“余料”了。欧氏所谓“三上”,说白了,就是向庸常耗费索要自己的精神能支配的时间。

说起边角料,裴松之引鱼豢《魏略·董遇传》注《三国志·魏书·王肃传》,有一段颇有内涵。曰:

“遇字季直,性质讷而好学。兴平中关中扰乱,与兄季中依将军段煨。采稆负贩,而常挟持经书,投间习读。……明帝时,入为侍中、大司农。……初,遇善治《老子》,为《老子》作训注;又善《左氏传》,更为作《硃墨别异》。人有从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而义自见’。从学者云‘苦渴无日’,遇言‘当以三馀’。或问三馀之意,遇言‘冬者岁之馀,夜者日之馀,阴雨者时之馀也’。由是诸生少从遇学,无传其《硃墨》者。”

最能打动读者可能在“三余”了。岂止如此,时间于董遇凡可利用则几乎皆用,而“投间”(乘隙、趁机)二字无疑揭示秘密所在。不过“三余”的边角料都不好处理。比如冬季,一年最后的时节,一个凋零、寒冷而人类少有公开活动的季节,似乎只配玩乐和休眠。天寒地冻里,要耐下心来坐冷板凳读书,非得有卓绝的意志不行。坚持下来了,就会认同林发在《冬季小语》所说,冬季属于沉思而孕育的季节,它期待新的超越与新的突破。再如夜,一灯如豆,要有滋有味读书到天明,既要克服生物钟的惯性,又要考虑体力的消耗。所谓夜读,说起来烂漫,但仍需意志支撑。所以,要在劳顿的旅途寻觅“马上”悦读的机缘,要向沉沉睡眠借一宿长读的光阴,其实都并非易事。

一个人要知道做什么,而不全由他人。而意识到所学必当全力以赴,乃是向学起码的识见。我仍记得在家读书,严父庭训,外出无论公干私干,都要带上书籍;放假在家,除非劳动即要手拾一卷,除去年三十至新年初二可以娱乐,余皆不许。当新初二从外祖父家回来,次日,无论家里来了多少客人,也无论多少表兄表弟到来,只能礼节性相见,随即要回卧室去静学。再则,印象里,曾经多少次因家无余资买不起想读之书,于是只得拼命网上搜索,而今可谓积习难改,但也由此初建了我的阅读库。怎么说,都令人感到快意。应当感谢时代和网络,因了它们而显示知识解禁后的学问新格局,而这在过去则不敢想象。

自幼时由父亲带进书店购书时起,一生恐与书结下不解之缘。寒假暑假,周末节日,都是读书、写作的好时光。寒假虽短,可做的事却很多。记得2007年春节,我拼命做起《汉书》和《后汉书》笔记,同时还对照阅读了相关论文数百篇,对随后半年写出九十余万字的“两汉精华注译评”无疑作用甚大。而2011年春节,我仍忙碌不停,为书稿《散文阅读新路径》修改,而彼时寒假回到乡下,怎奈老家湿冷难耐,而以春节前后为甚。楼上房间透风,往往只能坚持一小会。至今读来,那时所做,仍然坚挺结实。

眼下的寒假自不例外。我还有很多事要排到假期才能完成。可能还要整理一些自感有内容的课,毕竟在过去录音了几百节,我须抓紧时间将其整理出。当然,我还会静下来,寻思来路与去路。此外,虚灵不昧,一定要静空几天,让绷得太紧的神经放下来。再则,或写闲章散调,或到附近林子漫步。

还记得2003年12月,某日监考,见温庭筠《商山早行》诗,突然引发一阵久渴的思念。晚上,静静的灯下,回想受难的肉体与灵魂的超脱,以及苦难与绝望,而一个个高贵睿智的灵魂,老子,庄子,欧阳修,苏轼……竟超越时空赶来相会,于是便不再寂寞和痛苦。那夜,阴暗潮湿的房间,方寸之地的桌面,突然显得拥挤了。但其温馨的感觉,现在还能触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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