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石河 第9期

时间:2022-06-04 01:55:37

我不知道翠河还有别名。在小说里我曾多次描述这一线细流:它蛇行向西,途经翠村,绕过猫儿梁,横穿蒲家塬……最后消失在起伏的群山之间。

“你已经生疏了,儿子。”父亲说。我感觉到了明显的奚落。

“不光是你,没几个人晓得……”父亲愈发得意和絮叨。

陈红琴拾掇好行李,做作似的晃来晃去,最终她拉起儿子的手说,些,老娘再不会回来了。陈红琴是我老婆,我要和她离婚。陈红琴连带着把我父亲也骂了,她痛恨父亲的态度,说我爷儿俩合伙起来整她。哭闹数日的成果仅限于人人皆知我要做陈世美外,可能她更需要暂时撤离,而后图谋反扑。

“你不可能晓得那个别名。”父亲处乱不惊。陈红琴母子俩的身影在村外的一片洋槐林里踟蹰着,终于在拐弯处消失。我怔了怔。陈红琴那么孝顺,我不在时她曾经尽心伺候着我的父亲。

父亲只有我这个儿子。他是个石匠,一直以来我却想着去过另外—种营生。三年前那个雨季,我跨过翠河去搭乘远途汽车。陈红琴站在对岸目送。父亲与我合撑一把布伞,过河时他把伞推给了我,独自慢慢腾腾跃过河床上光滑的卵石。他一直没有言语,临上车前,却最终泪光闪烁。我替他拂去了身上混着雨水的爆竹碎屑_那些天他一直顽童似的跟随着我,在娘的坟前,他说他是替我放了—千响。

“河上原本有块石头,”父亲展开双臂做了一个合围姿势,说,“一块巨石,再大一些,翠河怕要改道。”

我从未见过那块横亘河床的巨石。父亲在夜色里演示着夸张的动作,唾沫沾附在胡须梢上。我提不起半点精神。父亲凭借一身手艺把我养大。而现在,他兀自推卸干净为父的责任,让我单独面对情感的纠葛与负累。我瞥着面前这个老人(这个举重若轻的智者?),最后只好嗅恼地走出家门。

缠绕村庄的翠河在眼前从容淌过。恍惚间我似乎看见父亲酱色的面部肌肉起了抽搐,孤独和惊悸尾随河水的咆哮无限放大。那种表隋将往事轻易拽回原地——其时,母亲离世未久,溽热中依然弥散着挥之不去的亡人气息。洪水自上游滚滚而来。我家紧邻河沿的瓦屋檐柱在拍岸的激流边上簌簌摇晃。父亲抱着我,把我箍得喘不过气来。他还是—个青壮石匠,手臂有无穷蛮力。

“洪水连根拔起了那块巨石,”父亲后来又说,他垂下脑袋,“我朝下游找了好几里地也没见到影子……”

那些天我像失了魂似的游走于村庄,逢人便说自己的婚事。陈红琴的口碑和人气,让我在若干讶异和失望的眼神面前落荒而逃。现在,我更愿意紧挨父亲坐着。

“我在石头上凿过四方的龛笼,供过的菩萨灵验得很,居然香火不断。”父亲咂巴几口土烟,问我,“来一口不?”

我摇头,说,都是你惯的,现在写起字来就离不开烟,迟早要得肺癌。

“那是赎罪!”父亲似乎感觉把话说串了,眼神躲闪,他顿了片刻才说,“我年轻时有手艺也有风流。”

我别过脸去,很快又回头逼视着父亲佝偻的坐姿。

我们就只剩下了静默。

好几夜,一个陌生女人闯入我的梦境,背向而立,我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在前方安静行走,我却怎么也赶不上她。就在我离她几步之遥时,她攀上了翠河河床里那块巨石之巅,一跃入水……

那个女人不可能是陈红琴。陈红琴是个难缠的女人。我最后一趟去她娘家,路经翠河,竟然在河床上肆意逗留起来。当年桀骜的父亲可曾这样野过?一个串乡的手艺人,夜不归家该是寻常的事。父亲不期然撞见了什么?一块巨石,在巨石上守望的母亲。等他收心已经晚了,母亲像一只鸟优雅地坠落而去……父亲温吞的举止把我的想象徐徐展开,我狂躁地抓起冰凉的河水涂在脸上。跌跌撞撞折身回家,我要质询父亲一些什么。

父亲却彻底把我撂下——他死了。我守着安详的父亲委屈嚎哭,想把他吵醒。接下来恐怕再无人告诉我诸事的真相。时间深处,真相只能渐行渐远。

依稀的泪光之间,父亲紧握的拳头突然慢满张开,像一只丑陋的缺氧的嘴巴要呕出什么。我看见一枚玫瑰红的石子袒露出来。我张皇地喊着,父亲、父亲——这一回,他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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