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镜如水,那两道幽幽的目光呵

时间:2022-06-01 09:50:54

我和妻的婚姻首先得归功于岳母,说得“玄”一点,归功于岳母那双善良的眼睛。

在没恋爱前,我在部队当兵。因为父亲和叔父的“历史”问题,我曾先后失去了两次提干和当《报》记者的机会,只好从部队复员。由于是农村户口,那时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回乡后,我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在公社帮忙写写画画。我的女朋友贤是苏南丹阳人。我和她的相识纯属偶然。当时正是“”期间,我们的一支小分队奉命进驻丹阳执行“三支两军”任务。有天晚上,开军民联欢会,我代表“支左”部队讲话,她则代表地方老百姓向献歌,她唱的是当时最流行的《看见你们格外亲》。她的歌唱得好极了,而我的一口地道的苏北话,不时地引起全场阵阵笑声。就这一次,我们都在各自的心田里打上了烙印。后来我们通过几次信,但因为部队有纪律,战士是不能随便和驻地的老百姓谈恋爱的,所以,我俩之间保持的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那时贤和她的家人,只知道我的老家在苏北,却不知道是苏北的农村。从部队复员后,我以为这段一般朋友的情缘已经成了过去,却想不到贤几次写信来,热情邀请我到她家作客。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决定去一趟她家。

贤的母亲是个很热情的人。当初见到她时,年纪60来岁,脸上刻满了皱纹。叫我难忘的是,她老人家长着一双丹凤眼,眼珠乌黑乌黑,闪着幽幽的光。

为了我,老人忙里忙外,她的一双眼好像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看得出,她眼里包含喜悦,包含热情,但更多的是审视。

晚上,老人的二女儿、二女婿及孩子,还有朋友都来了。十来个人把我团团围住,问这问那。他们觉得我的苏北话好笑,还故意引我说些苏北腔调很重的话。老人在厨房里烧水,却竖起耳朵听我们讲话,还不时插嘴为我解围:“人家伢子才来,不要吓着人家。”这时,我见岳母的眼睛里充满着对我的爱护和怜悯。

一连住了四天,老人对我很好。每天清早起来,总是给我端上一碗做好的荷包蛋。她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吃,问我咸还是淡。有意思的是,我吃了饭放碗筷的时候,习惯筷子搁在碗口上,老人马上替我拿下来,平放在桌上,说:“筷子放在碗口上将来做人会拉架子。”我会意地笑, 岳母也笑……一切表明,老人很喜欢我。但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贤的婚事出现了障碍――老人的二女婿不赞成这门婚事,理由是:苏北很穷,苏南姑娘嫁到苏北去,那不是饭锅里朝粥锅里跳?将来会后悔一辈子的!贤则明确表示要嫁我。她的二姐也成了妹妹的同盟军,说:“我赞成贤的意见,这个小伙子人不错,妹喜欢我也喜欢。”老人最后说话了:“贤子的婚事由我和贤子本人作主,过几天我去苏北一趟。”

糟了!这件事十有九不成。因为岳母虽然喜欢我,但并不知道我是乡下人呀!她们要是亲自去,看看我家那几间破草房,看看我家乡那个穷不溜几的样子,能同意把女儿嫁给我?但是,我低估她老人家了!她原是想会会我的父母。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去后,老人不但没有嫌弃我,还鼓励我说:“穷倒不怕,怕就怕人没志气,不求上进。富家子弟照样出败家子,穷人窝里照样能飞出金凤凰。穷能磨练人,穷才懂得好好过日子。我听到周围的邻居都夸你好,夸你家里人好,还夸你会写文章,常在书上露脸,说明你有志气,你求上进,贤子跟着你,我放心!”老人说这番话时,眼里闪烁着母爱的光芒。

我们的婚事定下来了,但结婚还不是时候,原因是,我的工作没有落实,贤的户口不敢贸然迁移。贤那时在城里的一家棉纺厂上班。我俩“谈情说爱”都是靠鸿雁传书。我的信写得特别勤,又特别长,每次老人拿到我寄去的信,都乐呵呵地对女儿说:“看,人家小于又寄‘包裹’来了!”

有一次,我在公社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心里很烦,也觉孤单,巴不得要贤来,我想了个花花点子,给老人家发了个电报,称自己有病。老人收到电报,立即跑到厂里找到女儿,连夜打发女儿上路,还带了一大包好吃的东西给我,再三叮嘱女儿:“多尽点心。”贤把这事告诉我时,我真羞愧难当,心里想:老人是一位多么可亲可敬的母亲,而我却用谎言来欺骗她,太不应该了!事后,我向老人坦白交待时,老人却和善地笑了,说:“我理解,我也做过年轻人嘛!”

不久,我在公社为贤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机关当打字员。老人很高兴,亲自来了一趟,还帮助我们计划着第二年结婚的事。这年年底,一家报社决定借调我,这可是件大好事,我和贤都激动不已。但激动之后,我又犯难起来:我离家后,让贤一个人呆在我家算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呀!于是我对贤说:“我们结婚吧?”贤听后一怔,问:“什么时候?”我说:“就明天,后天我就要走了。”贤说:“不行,这是大事,得征求我爸妈的意见!”我说:“你爸妈准会同意,要是不同意,他们就不会让你单身一人来我家。再说,我现在又在报社工作了,他们要是知道,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哩!”贤听我说得有道理,同意了。我们的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总共只用了23块钱发喜糖,这全亏贤的豁达和宽容!

春节时,我和妻子回苏南岳母家探亲。这时岳母还不知道我们已结了婚。当妻背后把这件事告诉她时,我透过房间的玻璃窗户看得很真切,岳母的脸色顿时变了。她什么话也没对女儿说,就直奔我的房间:“小于呀,你岁数比她大,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和妈打声招呼?”我吓坏了,舌头打“窝”,原来想好的话,早被岳母威严的目光撞击得无影无踪。好半天,她的目光没离开过我的脸。这时候,我好像没有听到她再多说一句话,那两道幽幽的目光,真的让我无地自容!不过,岳母也只是气恼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宽容了我。在我和妻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老人家将一个扎得四四方方的包裹交给女儿说:“听说你们结婚连床床单都没买,我和你二姐准备了这些东西,都在这里。”又递给我一叠钱说:“给你买块手表,算是我和贤她爸的一点意思。”见此景,我的泪水禁不住刷刷往下流……

我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岳母属于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她的聪慧也无不集中地反映在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上。

岳母识字不多,却非常精通事理。她不懂下棋,却把家庭的每一个“棋子”拨弄得恰到好处。她也好强,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人后。60年代初,刚时兴装广播喇叭,她是第一户安装。“”时,造反派把岳父关进学习班,诬陷他利用讲故事宣传封资修,岳母敢在造反派头子面前拍桌子,骂得那些人狗血喷头。岳父后半生常生病,她忙里忙外,忙老忙小,一盏油灯常常彻夜亮到天明。尽管那时只靠岳父一个人的工资生活,她居然把偌大一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儿女们有的上大学,有的上高中、初中,从没有迟交过一次学费,从没有穿过一件脏破的衣服。在这个七口之家,她是唯一的、也是当之无愧的精神之柱!

1975年,我和妻子正式从乡下调到县城工作。我们的家隐蔽在一条偏僻的弯弯曲曲的巷子里。那一年,岳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我们的新家。那次来的时候,她事先没有写信通知我们,怕影响我们工作,只通过我写给她和岳父的信上有请她买明矾这句话,断定我们的家住在河边;又通过我以前对她说过附近鞭炮厂失火这件事,判定我们的家就在鞭炮厂附近;还通过她女儿平时常穿的一件花衬衫晾在门口的绳子上,认定这就是我们的家。岳母就像侦察兵定方位座标似的,居然一下子摸到了我们的住处。我和妻一时都呆住了!

岳母生前就来过三次苏北,后来她就病了,得的是食道癌。岳母病危之际,我去看望她。那天,我还没有到,她就不住地和家人讲:“小于现在坐在汽车上哩。”“小于快到镇江了。”“小于该下火车了。”“嗯,准是小于的脚步声!”奇怪,居然被她说着了!她刚说完,我就敲门了。妻对我说,她以前也是这样,只要是很熟悉的人,特别是家人,她听到脚步声和敲门声,就能猜出是谁来了。

我来到岳母的病榻前,亲昵地叫了一声“妈”,她艰难地点点头。这时我注意到岳母已经枯瘦得不成样子,脸上皱纹更深,头发也落了不少。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好半天,岳母缓过气来,用极其缓慢、极其低沉的声音对我说:“你……要……对……贤……好……”岳母说这话的时候,尽管已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她的目光依然那样深情而有力。

这是岳母留给我的最后一次目光。

多少年过去了,无论我出差到哪里,无论我进城还是下乡,也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岳母那两道幽幽的、如镜如水般的目光,都始终伴随着我,令我超然,催我奋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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