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河上的船

妈妈离开我们两年了。为了挣全家的口粮，爸爸不得已在另一个城市的木材厂上班，两三个月才能回家看我和妹妹一次。

我在一家纺织厂办的小学读书，教室很破，老师很凶，但离家很近，这让我们不用花多余的钱去挤公共汽车了。

生活的压力让40多岁的爸爸苍老了许多，鬓角白了，背也驼了。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越来越沉默和暴躁。每当他回家的日子，我和妹妹如履薄冰。我们的任何一次玩笑和打闹，都有可能招致一顿歇斯底里的咆哮。

沉闷像海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家，我和妹妹都小心翼翼地守望着头顶上的一片天，祈祷暴风雨不要降临在自己身上。我不知道自己是从父亲那里学会了沉默，还是因为缺少欢乐而改变了性格，只知道自己越来越孤单。虽然妹妹总是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但我已意识到我们的境遇并不一样。妹妹漂亮，嘴甜，奶奶格外宠她。

我每天都带着贫穷和忧伤来到学校，安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听着同学的笑声，看着老师阴沉的脸，而我依旧是沉默，如同空气。英语老师又矮又胖，她有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每当她盯着我时，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很不喜欢我，我也从未体会过英语课上回答问题的荣幸，即使在我鼓足勇气举起手，甚至在她按座位顺序提问时，我都会被莫名其妙地跳过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讨厌我，难道仅仅因为我身上的旧衣服和我忧伤的眼神吗?

小学最后一年，我迷上了看课外书，《飘》、《简爱》、《复活》、《傲慢与偏见》，一本接一本，我如痴如醉。放学路上看，英语课上看，甚至躲在被窝里看。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和不一样的生活啊。我把自己沉浸在一个个故事中，觉得自己不再孤独，也不那么忧伤了。很快，家里仅有的一些书被看完了，没钱买，只能放学后去书店站一会儿，而且不能总在同一家书店，倘老板发现只看不买，会赶我走的。所以，有时要走两三站，去更远的书店。

一个周末的早晨，我攥着半个月攒下的20元钱,兴冲冲地往书店跑。我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紧握的拳头里，手心出了许多汗，几张大大小小的钞票变得软塌塌的。因为太早，顾客并不多，我径直取下那本《古希腊神话故事》，心里充满骄傲，这是我第一次摆脱只看不买的尴尬心情。“29元８角”，收款员报出的价格让我的心狂跳了两下。我仔细看了看书价，没错，是29元8角。可是，昨天看到的怎么是19元8角呢?我看错了吗?我犹豫了。收款员死死盯着我。突然，我把手里的那堆面额不一的零散钞票扔在收款台上，抓起书就跑。

我被抓回来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凶神恶煞地一边用手指杵我脑袋，一边尖着嗓子骂我是小偷、强盗、坏坯子。她指着墙上“偷一罚十”的警告牌，让我交罚款，让我说出学校名字，她翻遍了我所有的口袋，我只是低着头哭。她的骂声越来越大，书店的人越围越多，我不敢抬头，泪水已经浇湿了脚下的一小块地面。

“这是我的学生，有什么话跟我说!”我听见这个世界上最温情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扭过头。我敢肯定自己从未见过她，教过我的老师也没有像她这样温文尔雅、气质卓然的。胖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了自称我老师的人，然后压了压她尖锐的嗓音说：“既然是你学生，你就替她交罚款吧。”老师从钱包里掏出30元钱,静静地放在收款台上。胖女人不屑地说：“你搞错了吧?不是40，是300。”老师淡然地看着面前这个气焰嚣张的女人，说：“学生犯错误由我来教育，但是,你店里的规定没有任何法律依据。我们已经付了书款，请把书给我。”胖女人显然还想要再争辩，但是，被一个胸前挂着经理牌的男人拦住了。他把书和我的一堆零钱装在一只塑料袋里，递给了我。我觉得胳膊像灌了铅一样。

路上，我的手一直被攥在她温暖的手心里。我不敢抬头，只是跟着她的脚步。”孩子，你很喜欢看书吗?”泪水又在我眼角涌动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叫我了，包括我的爸爸。我使劲点了点头，第一次正视她的目光，柔和的光芒从她的眼镜片后面透过来。突然，她蹲下身子，两手抓住我的肩膀：“告诉阿姨，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也许是事情发生后我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羞愧，我小声但很诚实地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她没有责怪我，只是轻轻地说：“以后，不可以再这样。到我家去看书吧”。

她家在一栋老式居民楼里，屋子里铺着暗红色地板砖，空气中迷漫着木头和书混合的气味，两组高大的木书柜几乎碰到了天花板。她拿来毛巾帮我擦了擦脸，然后，从书柜里取出一套少儿版“四大名著”递给我：”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图书馆了。用看完的书来换新书，好吗?”我又一次使劲地点了点头，心里想：我有这样的妈妈，多好啊。

以后，我几乎隔两周都会去换书。她姓张，我叫她张妈妈。她在一所重点中学教英语，许多学生都会去她家借书看，也有很多学生去补课。张妈妈家里总是很热闹，唯独我不是她的学生，她对我却格外好。开始我很拘谨，她就叫我帮她做事情，有更多的机会和大家接触。每次我去换书，她都会抽出时间和我讨论书里的内容，每一个故事都能被她变成一句箴言，镌刻在我心里。慢慢地，我养成了做读书笔记的习惯，张妈妈就鼓励我写日记，把每一点想法，每一滴感动都记录下来。

我慢慢变了，不再那么胆小、封闭，能够自然地和同学交往，还能帮老师做事情，也不觉得英语老师凶神恶煞了。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不再因为贫穷而自卑，也不再苛责别人的冷漠。

每当回想起那个周末的早晨，我不知道那天如果没有遇到张妈妈，我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过去的生活就像一条伤心的河，当我涉水快到深处时，碰到一条船，它把我载到一个新的彼岸。

张妈妈就是我伤心河上那条船。

幸福观点我不知道，留守的孩子有多少是在蜜罐里长大的。现在的孩子缺少的不是挫折，而是父母的温暖，周围人的关怀。一句话，一个动作，都会改变一个人的生活，甚至是对世界的看法。如果多一些张妈妈，世界将会有更多健康阳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