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的笑 9期

时间:2022-05-29 09:12:41

玉兰的笑 9期

一大早,玉兰还在被窝里捂着哩,二姐就来叫门了。喊了几嗓子,见没人应,急性子的二姐擂起了门,砰砰砰……首先是一窝鸡乱了起来,仿佛大劫来临似的,满院飞来飞去,有的还跃上墙头伸长了脖子,打探来了哪方诸侯。接着圈里的小灰驴也仰起脖子长嘶起来,声音洪亮绵长,一口气没完另一口气又接了上来,比电视里唱美声的歌唱家能耐多了。玉兰一激灵,用脚踹男人:“快起来去看看,二姐来准没好事,是不是爹不中了……”玉兰的爹半身不遂在床上挺了四年多,屁股上的肉烂完了骨头都露出来还就是不咽那口气。男人慌里慌张披上衣服跑出去,跑到街门口才发现两只鞋不对劲,一只是自己的,一只是玉兰的。

二姐说爹那口气还挺着呢,昨天晚上还威胁她:到时候不请两班响器闹丧他不会这么便宜走的。二姐急慌慌来说的是另一回事。玉兰的男人一听,连连点头,说要得要得,我跟玉兰都小四十的人了,再不要小孩,真成绝户头了。边说边换下玉兰那只鞋,就要跟二姐去。玉兰在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狠狠拧了他一下,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地盯着玉兰。玉兰说你敢,抱个野种回来,看我不按到尿盆里给你淹死!男人怔了一下,说:你老说自己能生,可就是不见动静。这回不能再听你的了,我得去瞅瞅。说罢招呼二姐往外走,玉兰在后面破口大骂,抓起男人刚换下的那只鞋砸了过去。

村口黑压压围了一堆人,就像谁家的小子入伍大家齐来送行一样。男人急慌慌走过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显出少有的兴奋,低声说:“来了,来了。”到了跟前,一看来的人里没有玉兰,他们胆子便大了,话也放开了:“是个带把的,抱回家养几年就是一个壮劳力!还能传宗接代!”

“抱回家说不定玉兰就会生了,引蛋,鸡窝里放上引蛋,这事不是没有过。”要是玉兰在跟前,听了这话非跳着脚跟他们骂一场。

男人不理睬村人的热情,很专注地走近那团棉被。只见有一只小脑袋露出来,扑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男人的心一动。他小心翼翼解开棉被,仔细检查这个小脑袋是不是个豁嘴,接着又看胳膊腿全不全,生了没有。一边又有人说话了:“放心吧,一点毛病也没有,肯定是吃野食的知青急回城,扔下来的。”男人一看棉被里的其他东西,可不是,都是知青们用过的,心里马上释然。男人轻轻扒拉开下面的棉被,伸进去小孩两腿间一摸,脸上一喜,丁点儿犹豫都没有了,抱起就往家走。

王大小会下地走路的时候,玉兰瘪了十几年的肚子仿佛灌满了浆的麦仁一样,突然鼓了起来。玉兰瞧瞧自己威武的肚子,指着吸溜着两筒鼻涕的王大小骂男人:“你这个大闺女养的,抱这个东西回来,瞧瞧多余不多余?”

男人很不服劲:“不是他,你能怀上?”

“老娘怀上怀不上跟他有啥关系?”

“引蛋,引蛋你也不懂?为啥一二十年你肚子一直瘪着,他一进咱家门你就怀孕了?”男人见玉兰不吭声,就好言相劝,“养了就养了,十几年下来家里不多一个劳力?”

“那这十几年呢,吃、穿、上学,哪一样不花钱?”玉兰盯着在地上蹒跚学步的王大小,心里合算着一本账。男人说不就往锅里多下一把口粮多添一瓢水嘛。她哼了一声:“说得轻松!”

王大小真成了一只引蛋,他一进这个家门,玉兰的肚子就彻底敞开了,一口气生下三个崽:王二小、王三小和王四妹。在乡下,引蛋的作用也就是吸引老母鸡来入窝下蛋,下完蛋引蛋就没用了,该扔了,扔的引蛋很快就会被主家踩成一堆碎末,最后和垃圾一起进了猪圈。王大小五岁的时候,玉兰跟二姐商量:“你才两个娃,还有一个女娃,男娃就一个,将来长大了孤单不孤单?跟人打个架都没个帮手。”她动员二姐把王大小要去,还给二姐算了一笔细账,说我白给你养了五年,这五年不得多少多少粮食多少多少布料,我也不向你要,就当作贡献了。二姐几乎被她说动了心,低头深思:“可不是,在乡下谁家弟兄少,门势就不硬,老遭人欺负。”她说回家商量商量。玉兰按捺不住地高兴,等着二姐来把王大小领走,到时候她还会大度地再说一遍:“亲姊热妹的,这五年白养就白养了呗。”

转天二姐来了,却一个劲摇头,说跟当家的商量过了,当家的说不是亲养的,抱几个也等于白抱,到时候门势还是立不起来。玉兰正从里间挖了一碗炒花生准备招待二姐,一听此话,“啪”一下把炒花生顿在方桌上,“二X妞,明知不是亲养的抱也是白抱,为啥当初领着男人去给我抱来?”

二姐也是个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小X妞,母鸡不会下蛋我好心糊个引蛋,到头来反落个驴烦气!”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对骂起来,最后二姐甩袖而去,发誓下一辈子也不踏进玉兰家的门了。

玉兰蹦着高撵到街门外骂二姐,气呼呼转身回来,却见王大小板凳摞板凳正在够梁上挂着的馍篮。玉兰黑着脸上去把王大小一把拽下来,抓住王大小一只手,抄起纳了一半的鞋底便啪啪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偷馍,我叫你偷馍!”

王大小哇哇哭着,一个劲求饶:“娘我不敢了,娘我不敢了……”

玉兰却不听他的求饶,只是一个劲打,直到王大小那只小手掌变成了发面馍她才气咻咻停下来。王大小用另一只手托起那只发面馍,哇哇哭个不停。玉兰冲他吼:“不准哭!你再哭一声我把你送到野地喂狗!”王大小痛得收不住哭,玉兰又狠狠拧住他的脸,“你再哭一声!”这回王大小痛得不敢哭了,变成了低声抽泣。

过了几天,饿得发慌的王大小又板凳摞板凳摘了一回馍篮,这回玉兰没在场。王大小美美地偷吃了半个馍。吃饭的时候,玉兰摘下馍篮只一眼脸色就变了。王大小一直盯着她呢,见她一变脸吓得转身就往外跑。玉兰撵到大街。王大小那只发面馍一样的小手刚刚消肿,心悸得要命,撒起小腿没命般地跑。一街的人都跟着瞧热闹。王大小到底还是没跑过玉兰一双长腿,玉兰拽住了他,奇怪的是并没打他:“跑啥呢,跑啥呢?吃半个馍我还能打你?走,回家去!”

王大小惊恐地望着玉兰:“娘你真的不打我?”

“不打,走,回家去。”玉兰说着还亲昵地拍了拍王大小的头。

王大小就信了她的话,跟着她回家。谁知一进家门玉兰的脸色立马变了,像要下雨前的天一样乌云密布,逼压过来。王大小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娘你说好了不打我的,娘你说好了不打我的。”

“我叫你不长心!”玉兰抓起纳鞋底的针锥照王大小的手掌心扎了下来,王大小“啊”一声叫起来。

只这一下,王大小再也不敢去够那个馍篮了。

玉兰家的口粮紧得很,馍篮里盛的多是玉蜀面和白面混合蒸的“花脸卷儿”,要不就是窝窝头。王二小、王三小、王四妹可以敞开肚皮吃,王大小却不敢,很多回,吃下半个窝窝头,再去拿玉兰就拿眼瞪他:“你是老大知道不知道?你都吃光了让你弟弟妹妹喝西北风?”王大小吓得赶紧把手缩回去,然后埋下头,把一碗稀饭喝得呼噜呼噜响。冬天的时候,玉兰晚上做好了稀饭要舀出一碗,放到第二天早上就成了稠块,然后热热叫王大小吃:“饭饭冷冻稠,一年省头牛。”吃着这么稠的饭,王大小就再没有理由吃馍了。

稠饭到了肚里很快就还原成了稀汁,半晌里王大小肚子饿得咕咕叫,特别是后半晌几乎前胸贴后胸,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王大小狗一样到处嗅,寻觅可以充饥的东西。春天的时候,除了上树捋榆钱,田间地头堤上河边长满了幼嫩幼嫩的茵陈,这些都可以直接入口,很省事。茵陈长着长着就硬了,绵茵陈变成了花茵陈,苦味很重不能吃的时候,夏天来了。王大小最欢喜的就是夏天了,可以去地里逮田鸡,用泥包了生一堆火烤。另外呢,每天夜里,他能沿着护村堤逮很多幼蝉,在灶火上边烧了,那可是上好的美食啊。弟弟妹妹也喜欢吃幼蝉,王大小要不就领着他们去逮,要不自己逮了就分给他们吃。秋天的时候,去红薯地里遛红薯,花生地里遛花生,也不用生火挖来就能吃。王大小最害怕过冬天,一过冬天,他就得过前胸贴后胸的日子。

王大小没有想到,欢喜的夏天里也埋藏着灾难。

有一年夏天的午后,卡擦擦来了一场雷阵雨。雨一住,很多幼蝉就开始拱破湿地皮想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王大小领着弟弟妹妹捉了几十只幼蝉,回家淘洗干净放入地锅中,一把麦秸点着,又撒一把盐嗤嗤翻炒,很快香味就出来了。他们一边剥幼蝉吃,一边刮天扯地地玩闹,开心得跟过年似的。

这时屋门“咣当”一声开了,玉兰拎着一只织布的梭子怒冲冲跳了出来,原来他们扰了她的午觉。她盯着王大小:“又是你领的头?”

王大小吓得不吭声,剥好了一只幼蝉也不敢往嘴里送,身子只往后缩。

“砸死你个大闺女养的!”玉兰骂着,把手中的织布梭朝王大小狠狠砸过来,不偏不倚,梭子正好砸在王大小左眼窝。乡下有句俗语:“会打打十下,不会打打一下”。这回真应验了,只一下,王大小就疼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后,左眼已经没了。当时王大小躺在公社医院里,一个劲问他爹:“爹,你那边的墙我咋看不见呢?”

男人抹了一把泪,骂玉兰:“这个狠心的娘们儿,作孽呀!”

王大小的嘴皮子功夫是从十二岁那年开始表现出来的。他和爹在地里往家运花生。刨好的花生,连秧带果拉回家慢慢拽。已近中年的小灰驴拖拖拉拉地拉着花生回家,一路上免不了一拨又一拨的小孩拽花生,连秧带果拽去,赶都赶不走。王大小就给爹出了个主意,叫爹秧朝外果朝里装车,小孩们拽也只能拽一把花生秧。一试,还真管用。爹很高兴,说给玉兰,玉兰嘴角掉出一丝笑,夸王大小:狗东西出的主意好。那一丝笑被王大小看到了,他的心里一下子开满了阳光。他一激动顺嘴就出来了一个顺口溜:果朝里秧朝外,防止路上有人拽;一拽拽个光抹光,拿到手里都是秧……

地里的人都笑了,夸王大小:这孩儿,这孩儿!还有这本事!还有人替他惋惜:真不愧是知青留下的种,脑筋就是管用,要是去读书,县里的红花少年肯定是他的。

一边的玉兰却又不笑了,一张脸阴着,仿佛要下雨一样。王大小见了,心里一激灵。

拉完花生,地空出来就该上底粪了,要不第二年地就没劲了。底粪是家里猪圈里沤的草粪,都半干了,也不多沉。这时候男人被村里叫去修水库,王大小就很勇敢地向玉兰提出来:“娘,我往地推粪吧。”玉兰没吭声,这些年来她除了骂王大小,平时很少跟他说话,她逢人就诉苦:“一天比一天能吃,一顿几个大蒸馍。”说这话时,玉兰总是一副叫人把心揪走了的样子。

小灰驴王大小驾不好,就用手推车往地里运粪。草粪轻,王大小推得动,只是平衡掌握不好,路上老翻车。好在草粪也不是金豆银豆,车上有铁锨,翻了再装上就是了。几趟下来,平衡就掌握得差不多了。从地里回来看见玉兰扶了铁锨在等着装粪,王大小一个劲叮嘱玉兰:“娘,多装点儿,装满,我能行!”两只车篓已经装满了,王大小又要过铁锨往下拍拍,加了几锨。

王大小发育得并不好,胳膊还没有手推车的车把粗,他却吃力地与车把斗争着。他卯足全身的劲掌握车把,让车把听他的指挥。一路歪歪斜斜,经过那个窄狭的小石桥时他哈着腰,不敢有丝毫马虎,桥窄不说还是上下坡,坡很陡。尽管小心着,好几回却还是连人带车滚了下去。他一身灰水回家,又把车装得满满的,肩上的肉被车把上的带子勒进去很深,像是长到皮肉里了。他不回头,他知道玉兰在后面盯着他,他要让娘瞧瞧,他可不是光会白吃饭,别人家十二岁的孩子还尿床哩。

那扣得满满的车篓里也同样盛满了他的希望。

王大小的表现让玉兰的脑筋突然开了窍。她喜冲冲地去找村里的包工头老曹,想让王大小跟着老曹去建筑队打小工,还问老曹一月能给王大小开多少钱。老曹一脸吃惊地望着玉兰:“你没发烧吧,他还是个蛋子都没长满的小孩呀!”

“小孩咋了?他都会往地里推粪了。”

老曹还是不要,说我不能让全村人戳脊梁骨。

玉兰气哼哼地走了,又去找村里的“血头”王光。王光组织人去卖血,在中间挣个介绍费。王光一听差点儿跳起来,惊恐地望着玉兰:“我组织人卖血不假,名声也不多好,可都是青壮年,老的少的病弱的一概不要。你咋让一个小孩子……我可下不了这个狠心……”

玉兰又气哼哼地走了。

后来玉兰找了邻村一个老羊馆,让王大小跟着他去放羊。老羊倌一口应了,说管吃管住但不开工钱。玉兰很生气,说去给人家刨一天红薯还给几斤红薯顶工钱呢。老羊倌笑了,说这是规矩,不超过十五岁不开工钱。玉兰闷着头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算得很细致,最后同意了,但提出了一个条件:每年由老羊倌负责给王大小做两身新衣裳。老羊倌笑笑,没再说啥。

一条薄被子,连条铺底都没有,玉兰就把王大小给了老羊倌。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羊倌掂掂王大小的被子,被子一角烂了,里面黑乎乎的破棉絮落出来。老羊倌摇摇头叹一口气,干脆叫王大小跟他通腿睡。一连几天王大小都是光喝稀饭不吃馍,老羊倌让他吃他说饱了,还故意拍拍自己的肚子。后来却露馅了,老羊倌逮住了躲在沟里偷吃茵陈的王大小,老羊倌生气了,对骨瘦如柴的王大小直吼:“往后一顿饭你不给我吃俩馍,看我不揍扁你个小崽子!”王大小吓得直哆嗦,往一只羊后面躲。老羊倌更生气了,“你瞧瞧,你瞧瞧,一脸菜色,瘦得皮包骨头,还没有我的羊壮脸。叫人看见不戳我的脊梁骨!”

老羊倌是个做事较真的人,再吃饭就拎了羊鞭看着王大小。王大小很紧张,没几口俩馍就咽下了肚。中午吃米饭,见王大小吃了一碗就想撂碗,老羊倌便去抄羊鞭,吓得王大小赶紧又盛了一碗。

几个月下来,王大小脸上的菜色退了,开始变得红润起来。老羊倌捏捏王大小胳膊上的肉,很有成就感,说再跟他的羊们出去不丢人啦。

老羊倌是个戏迷,有一台收音机,天天都带在身上,一边对着羊们吆喝,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唱,“老诰命她势力大,有本县我不怕他……”也是老顽童,还扯来两根兔子草插在后面衣领里,当七品芝麻官乌纱帽后面的两根帽翎。王大小在一边笑得满地打滚:“跑调了,师傅,你唱跑调了……”

老羊倌五音不全却很自负,一直以为自己是牛得草第二。他瞪着眼恼咻咻地质问王大小:“我哪儿跑调了,我哪儿跑调儿?有本事你给我唱两句!”

老羊倌跟个孩子似的不依不饶,王大小只好也扯了两根兔子草插到脖子后面,亮开了嗓子。王大小才唱了两句,就把老羊倌给震住了。等王大小收了腔,老羊倌一把上前攥住他的手:“我该叫你师傅呵。”

几年下来,收音机里的戏基本上叫王大小学完了。他还爱听相声,能一个人模仿马季赵炎两个人的声音,老羊倌在一边常常听得目瞪口呆。十六岁那年,老羊倌把他介绍到了响器班,跟人家串班,一次给五块钱。

响器班的活不定时候,有时正放着羊,就有人来喊了。王大小扔下铲子,腿肚上的泥巴也顾不上洗,拎起家伙就走。响器班的家伙都在他的小屋里存着呢。王大小全身武装,左手话筒支架,右手花鼓支架,后背手风琴,脖子上还挂一面破锣,叮叮当当撵前面的人。到了主家,搁下叮当一路的家什,开始支场子。那几年响器班的节目越做越现代化,传统戏剧和流行歌曲不稀罕了,都要来劲的。他们的来劲节目一个是脱衣舞,再一个就是王大小的顺口溜。两个看家节目都放在最后,脱衣舞之后就该王大小上场了。王大小戴一顶破毡帽坠着屁股走一圈,然后捏鼻子捏嗓子来一句:“都来了咋的?”下边哗地一下全笑了:“这货,学啥像啥,跟赵本山一个球样!”

最后是给亡人念“追悼词”,现编了一大段顺口溜。当然全是颂词。主家很高兴,一般要多给钱,盛饭的时候要往王大小碗里多加几块大肉膘。

渐渐地,王大小成了响器班的台柱子。王大小这个名字没人叫了,都叫他王铁嘴。老羊倌很精明,一看响器班离不开王大小了,就去找班主,替王大小争了一番,王大小的份钱涨了好几倍。

“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我屎一把尿一把养大的!”

玉兰突然要接王大小回家,见了谁都是这么一句话,两眼还湿湿的。

听说玉兰要来接他回家,王大小高兴得要过年似的,拾掇起自己的东西来。老羊倌悄悄对王大小说:“听起来是个小蜜罐,实际是个阎王殿。你可要提高警惕,别信这娘儿们的话。”王大小不以为然:“她是我娘哩,还能害我?”气得老羊倌儿一甩袖,说不管你的球事了。

王大小一回家,就把这几年在响器班挣的钱全取出来交给了玉兰,玉兰捧着那一沓钱,嘴都合不住了。她一边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钱,一边对王大小说:“娘一分钱都不花,都给你存到信用社,等你娶媳妇时用。”王大小心里欢喜极了,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看见娘这么甜地对他笑,娘笑起来真好看。王大小就像五黄陆月天的玉蜀苗遇见了一场喜雨一样,心里也哗哗地笑。王大小真是稀罕死了娘的笑。

王大小发誓要娘一直这样对他笑。之后他开始拼命地串场子,参加了好几个响器班,一回来就把挣的钱交给娘。他太稀罕见到娘那拨云见日之后的脸色了。可是玉兰对他却不是那么放心,收了钱还要抽出机会去问跟他一起出去的人,核实钱数,生怕他打埋伏。

很快,玉兰用他挣的钱给王二小、王三小娶了媳妇。王大小尽管坏了一只眼睛,但是远近的名人,又生得俊气还能赚钱,少不得被人看上。谁知,给王大小说媒的一进家门玉兰就打鸡骂狗,好几次都把人家撵跑了。王大小很泄气,就小心翼翼地问玉兰:“娘,我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让娘给我洗衣做饭吧?”

给你操着心哩。玉兰每次都宽慰王大小。可是再有媒人来,她照例打鸡骂狗,往媒人脚下泼水。眼看两个兄弟都娶了媳妇还生了小孩,王大小很着急,忍不住问玉兰:“娘,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

当时玉兰一愣,脸刷地拉了下来,马上阴云密布,像小时候发现他偷了馍一样逼压过来,吓得王大小再不敢吭声了。

慢慢地,王大小就对自己的婚事淡漠了,他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婚事丢了娘的笑。再后来被王大炮打折腿,王大小对自己的婚事就彻底失去了信心。

王大炮是村里出名的无赖,人人恨他又怕他。王大炮天天开着三轮车沿乡跑村收黄豆,靠在秤上玩把戏挣黑心钱。每次挣了钱打酒回家,总要一路招摇,自编自唱:“开着三轮游四方,大把钞票兜里装,回家炒上四个菜,一壶小酒度日光……”有一回,王大小听了,心一痒,就合了一段:“开着三轮串村庄,一天到晚心发慌;车上放个挂档秤,瞅准时机把人诳……”结果笑翻了一村人,都说解气。传到王大炮耳朵,恼了,拎着锄把来找王大小,见面二话不说照腿上就是一家伙。梆一下,王大小就趴在了地上,小腿骨折了。

被人抬回家,王大小在床上疼得哦哦叫。玉兰不去请医生,反过来斥他:“人张狂了惹是非,狗张狂了挨棒槌。人家挂档秤不挂档秤,碍着你啥事了,用你去管?”男人要往医院送王大小,玉兰不让,说年轻少壮的这点伤算个啥,躺个十天半月就长好了。男人见王大小疼得咝咝抽冷气,又要往医院送他。玉兰黑了脸,一边骂着一边扑上来,照男人脸上一把抓出几个血道道。男人叹一口气,不敢再坚持了。玉兰不愿看王大小哼哼叽叽的样子,一扭身出去打麻将了。

男人凑过来,问:“大小,爹去给你开点止疼片?”

王大小满脸都是绿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咝咝抽冷气,他咬着牙点了点头。男人一溜小跑去村卫生所给他买来一堆止痛片和消炎片。王大小见了止痛片就像溺水的人见了救命的稻草,一口吞下四片。还要吞,男人把止痛片夺了过来。

就这样硬挺了几个月,再出来就成了瘸子。腿瘸却不耽误干活也不耽误去响器班挣钱,玉兰很高兴:“又瘸又瞎的,谁还能看上你!打光棍怕啥?你老了叫老二老三过继一个小孩给你!”王大小就牛马一样干了下来,响器班挣的钱照例是一分不少地交给玉兰。玉兰接钱数钱的时候,他就看到了玉兰的笑,那雨过天晴的笑。

王大小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亲爹亲娘是谁,玉兰不止一次说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也觉得自己来得不明不白,来得没有道理。谁知这一天村里忽然来了一辆铮亮铮亮的“小鳖盖”,从里面钻出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一路打听寻到王大小,只一眼,那女的就抱住了王大小。王大小赶紧往外挣,那女的却不放开他。一边的人见了,都说:“像像,大小跟他俩长得一模一样。”

接下来,这对夫妇要追究王大小的残疾原因,他们当年留下的可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现在却瘸了一条腿少了一只眼。王大小死活不说啥原因,他们就满村去打听。村人谁敢得罪玉兰,得罪了玉兰,她还不把人家房上的瓦揭了?却有一个站了出来,是闻讯赶来的老羊倌,原原本本告诉了这对夫妇。

这对夫妇真的愤怒了,男的已经打开了手机,在指使什么人,去找一个过硬的律师。看他的派头,要么官不会小了,要么钱不会少了,肯定是个有能耐的人。

玉兰吓得簌簌发抖,往日的悍气荡然无存,直往墙角缩。鸡窝就垒在墙角,一只正在努力下蛋的笨母鸡见一干人的目光都投过来,以为是看它的,就不好意思了,从窝里跳了出来。笨母鸡把鸡窝里那只引蛋带了出来,滚在地上,被倒退着的玉兰踩了个正着,变成了一摊白色的碎沫。

这时王大小突然宣布,他不认这对中年夫妇为父母了,也不跟他们回城了。这对夫妇立马慌了,问是啥原因。“不准捆走我娘!”王大小站到玉兰身前,护住玉兰说。

“傻孩子,她犯的是虐待罪呀!把你害成这个样……”

王大小根本不听,情绪很冲动。这对夫妇一时没了主意,商量了一番,只好作罢。王大小又提出跟他们要两万块钱。他们身上只有一万,王大小非要两万。男的只好坐着“小鳖盖”进城去取,说卡上有钱。他们一时心里很紧张,因为王大小突然对他们恶狠狠的,仿佛前世有仇似的。两万块到手,王大小进了屋,把钱搁到玉兰怀里,啥也不说,扑通一声跪下梆梆梆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就盯着玉兰看,那巴巴的样子像是在企盼着什么。

玉兰没有像平日那样喜滋滋地数钱,她一脸蜡黄,嘴角动了一下,吓得不敢动那钱。王大小巴巴地看着她,玉兰仍然一脸惊恐。

王大小终于失望了,被那对夫妇拉起来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喃喃:娘咋不笑呢?娘咋不笑呢?

“小鳖盖”的门拉开了。王大小正要上车的时候,忽然咧开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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