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 第4期

时间:2022-05-29 10:14:20

二十年来,不曾提笔,写写我的父亲。想来是,不曾伤痛,不曾离别,便感无忧自在。于父亲坚实的生活堡垒中,活过二十年,终究是不足二十年,竟也没有提笔写写,写写我那被生活所累的父亲。及至父亲离我而去,才觉生命里少了一点温暖、一点欢笑、一点支柱。如今想写,便觉心疏,不知从何而起,只便于琐碎的生活记忆中,略拣一二,算作回忆,算作安慰。

是穷人,有一二亩土地,终可活下去。若无土地,亦可去充乞人。父亲无至于乞人,亦未通富门,便是一辈子土地,一辈子躬耕。一辈子,有多长?于父亲,五十年而已。在记忆的心扉里寻找父亲生活的片段、生活的影子,很多东西我已忘却了、记不起来了,大抵连父亲的模样,在我心里也已模糊、已渐褪。我想得起来的,也不过是父亲平凡生命里留下的一些碎影、一些梦境。我想:这算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好的慰藉吧。

我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苦命的人。我的关于父亲苦命的记忆,大多是从奶奶那里听来的。兴许,有些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吧,不过我已不大记得清了,只知道父亲的一生,很苦很艰辛。14岁,父亲过了门,服侍我现在的奶奶,终究是父亲自己先离去。奶奶常说:“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这样走了。”奶奶自言自语的时候,我很想哭。父亲15岁时,爷爷病逝。从此,父亲和奶奶相依为命,稚嫩的肩膀承担起命运的重担,踏上了吉凶不知的未来。转眼,父亲到了二十岁,结了婚,生了子。第二年,父母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离他们而去。我不敢去想象这种痛与现在奶奶对父亲的痛,哪一种更深、更长、更刻骨?但我想:至少奶奶多痛了一次。生活总是很平淡,不知不觉父亲快四十岁了,眼看我们五姊妹也长大成人。父亲整日的劳苦、整日的奔波,挣来的工分,不够吃,便是更加苦、更加累。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外出了几天,回来的时候,从紧裹的衣袋里掏出几块钱,那是我的学费,我当时笑了。现在回想:我是否还有勇气把当年的笑重复一遍呢。由于父亲过度的劳累,他病倒了,检查结果出来:风湿心脏病。父亲哭了,不止一天,不止一年,哭到五十岁,走了。几天后,我的二姐,也追随父亲而去,永别了我们。我现在想:如果二姐在父亲之前离开,那将是父亲最深最真的痛。不过我不敢想,只知道在奶奶的心上,又多了一道伤痕,多了一份悲痛。

父亲的命,是苦的。我记忆中的父亲,也是一个很痴的人。在别人眼里,父亲的确很痴。在那苦难的年代,人人争着把公社的东西往家里挪。只有父亲,作为队长,家里的东西都挪到公社去了,挪去后不久也不见了。因此,常和母亲吵架。在我眼里,父亲也很痴。在那艰难的岁月,父亲背《语录》,也背诗词对联,而尤爱《三国演义》,年轻时爱,病后更爱,或许那是父亲精神的食粮吧。父亲爱看书,爱藏书,爱抄书。没有就借,借来就抄,以至于现在我还保存着父亲大量亲笔纸稿。父亲病后,病里偷闲,写了一本家传,说来遗憾,我没有读完,很觉得对不住父亲。我想父亲对书籍的爱好,也可用一个“痴”字来形容吧。

父亲在物质上,没给我什么,就走了。印象中,最深刻、最难忘的,是父亲的眼神。父亲病后,脾气变得暴躁,经常独自哭泣,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难过伤心,感叹自己的命运。因此,我很想出去打工,挣钱给父亲看病。有一天,我就对父亲说:“爸,我不读了,我想去姐姐那里打工。”父亲看着我,由温和变得激动,眼睛大睁着,像要迸出火花,脸抽搐着说道:“路很远,没车费钱。”突然眼睛直转,大声说:“路很远,比读书的路还远。”我被吓着了,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发这样大的脾气,但后来我打工的念头也渐渐消失了。现在想想,父亲的眼神该有多温暖啊!可那时,我怎么觉得是冷的呢?我何时才能再见父亲那冷而温暖的眼神呢?

对于我,写了父亲的苦,父亲的痴和父亲的眼神,我还能再写什么呢?要说把父亲的一生写完,写不完,我也不敢,也记不起来了。父亲是一个凡人,我怕我的拙笔玷污了父亲那真正的平凡。我只有趁奶奶还健在,问问关于父亲的我不知道的事迹,好去体会父亲的平凡。

今年国庆回家,于肃杀的秋风中,到父亲的坟上静静地坐着,看野草随着我的心事向四周蔓延,繁芜而苍翠。一个人静静地想:父亲一辈子什么也没带走,人何苦要白走这一遭呢?及至发现好多东西记不起来时,才问: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呢?

忽然想起电影剧本《边城》,想起那山、那水、那人、那句话:“人儿啊,人儿啊,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来的就来着,去的就去着,只是在去来的中间,觉得生命里少了一点什么,在没有人的时候,想哭。及至回首,仿佛一切还在昨天,还在眼前,还听见父亲激励我前进的话。

在前进中,父亲的苦、父亲的痴以及父亲的眼神,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鼓励我坚强地、勇敢地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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