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灵魂

时间:2022-05-29 02:23:40

父亲被彻底打倒。能屈能伸“接受改造”;母亲写出上百字的离婚信。是被“彻底改造”的最好例子

1936年父母(李锐与范元甄)相识,1939年相爱,共赴革命圣地延安。两人又同出延安,至热河、东北,一起南下。后转业至新中国的工业战线,为建设一个新的国家而工作。两人的出身、学历、经历,甚至相貌的出色都十分相像。吵吵闹闹,分分合合22年,一直到庐山会议。

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父亲青年时代起即献身、并为之忘我奋斗了二十年的党,把他像垃圾一样扔了;一个男人对孩子、对家庭不能有些许贡献,而在饥饿、病痛的折磨下,不能自禁地开口向早已冷漠了的妻子要东西,而被她长篇累牍地挖苦;食品匮乏到臭豆腐不能连吃两块;每天两点起床,靠稀粥、豆饼果腹的躯干,一直要“扛”到晚上,拉稀拉在裤子里还要坚持下地;还要写交代材料……年方42岁,在此之前未曾肩挑手提,不久前还被通报全党的“红旗秀才”,面对这种转瞬之间上天入地的变化,这种被彻底打翻,并踏上一只脚的屈辱、煎熬,需要多么大的力量才能支撑下去!?

会记住你一切告诫。投入劳动和集体生活之后,相信自己会很正常起来:鄙视过去,相信将来,42岁开始自己真正的生活。这几个月来,没有你的帮助,自己会陷在更糟糕的情况。(1960.4.19)

想着自己在党内廿多年,历史问题审查多次,这次仍让党为此麻烦,心中有愧,也确有感伤。……因之,我惟一能做的,是在此很好劳动,很好改造自己,使得我们将来能够面目一新,孩子们在成长时有好的健康的父母。(1960.5.12)

总之,用感情的态度,我会难以支持当前的生活。是认为自己必须改造,有错误,才能支持下来的。(1960.7.16)

从这些叙述里,我看到父亲赖以支撑的不仅仅是理性的力量,他那从热河办报时起屡屡见于信中的,一贯被母亲蔑视的“一切从实际情况出发”的能屈能伸的性格,此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的母亲那时受到两年的处分,下放到青云仪器厂的热处理车间当工人。用父亲的话说,此时母亲不但要“领导家中四个人,还加上乌苏里江西岸一人”(1960.4.23),要给父亲找全国粮票,买东西,转关系,这些无疑是要看人冷面孔的事;自己在单位还要劳动,接受批判、审查,确确实实让她吃不消。

我家原来的单元是5间住房,父亲去北大荒不久,水电设计院即分来两对新婚夫妇,占去我家单元内的两间,我们一家5口住打通的一大间客厅,但是厨房、厕所是3家9口人共用的,尴尬窘迫,可想而知。母亲与其中一对相处还好,另一对中,女的很厉害,母亲与她针尖麦芒。母亲的个性,在平时都是永远的不顺,这时就可想而知了。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她那时为何开始拿我当出气筒,有时接到父亲的来信,会疯了一样地写出上百字的离婚信,逼着阿姨去邮局按电报发走,邮局拒绝发这样长的电报,她就逼着阿姨一趟趟地再去。

在接到母亲的离婚信后,父亲简短地回了一信,说离婚现在不谈,待我回来后再说。之后两人的通信就完全中断了。自那以后,母亲的“革命”变得越来越“真诚”,越来越“彻底”。她不但把父亲的北大荒来信交给组织,还把夫妻间的枕边话全部抖搂出来,用这种大义灭亲的方式,证明自己受改造的程度,以期重新得到党的信任。她在接下去的“”中,揭发了父亲所有的朋友,凡有外调,她一律揭发,不管是自己的熟人还是朋友。

父亲不愿放弃思想的自由,母亲不愿失去物质和特权。他们的缘分终于走到了尽头

后,母亲和父亲已屡屡发生思想分歧,庐山会议后,两人根本无法以任何方式求同存异了。因为“同”者――孩子、感情已彻底被“阶级”所替代;而“异”者――对和党的路线的一些怀疑,其实曾经是“同”者,则万无共存的必要了。她真的相信共同生活了20年,共同有了3个孩子的丈夫是分子吗?一定不是的,否则她怎么会在20年后父亲复出时动复婚的念头?但是她被眼前的一切吓坏了,她不能想象自己永远和别人合住一个单元;她不能想象自己永远做一个炉前工;她不能想象自己经过廿年努力而得到的,三八式干部的优越生活条件和特权,从此不复存在;她的骄娇品格,决定了她根本无法面对这样的可能。她明白要恢复从前的生活,要保住物质的和精神的地位,今后只有紧跟,除此别无选择。

母亲甘心放弃思考的自由、情愿承认自己没有怀疑领袖的权利,以求保存高级干部的地位和待遇。与之相反,父亲的“放弃”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因之他的灵魂仅仅是做了生存所必需的弹性扭曲,而不是像母亲那样,发生不可逆转的塑性畸变。

昨天返队,如回到家里,给老头和同住者吃了节省下的馒头和饼干,都很高兴。(1960.5.18)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更感动于父亲的善良。他与同伴刚刚相处半月不到,即结下了友谊。虽然自己也食不果腹。仍与人分享。父亲从别人的高兴中,无疑感受到了人情的温暖,这温暖释放出维持生命的热量,弥补了食物的不足。父亲的坚忍、乐观、豁达,甚至还流露出一点得意――“我已买了副裹腿,现整天都打着(高中军训时学会打的,一天都不散)”(1960.5.18.),在顺境中也许并不重要,此时则显得性命攸关。如果将母亲换到父亲的位置,今天看到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变形的灵魂。

父亲的与人为善,父亲的刻苦,父亲做事的执著,这些优秀的个人品德使他历尽沧桑,却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追求――自由。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个人品德对他的妻子、儿女非常重要;作为一个领导国家的高级干部,好的个人品德则更不可或缺。我惋惜父亲的秉言直书不为人所容,而未能在更高的位置上为国家做更多的事情;我庆幸母亲的官位仅至退休后的副部级待遇而不是更高,人民因此少一些可能的厄运。

摘自《南方周末》

上一篇:王树声:老粗求婚遭尴尬 下一篇:我和丈夫溥仪的真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