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辰1592之初战平壤

时间:2022-05-25 09:56:15

我如朝露降人间,

和风樱花随春谢。

四十九年一朝梦,

一期荣华一杯酒。

――(日)丰臣秀吉

山雨欲来

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3月某天,此时恰是暮春,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气候宜人,正是文人骚客外出踏青的好时机。在大阪城金碧辉煌的殿堂内,由朝鲜国出使日本的三位使者对如此宜人的气候,却没有丝毫感觉。三人跪坐于席后,盯着席前桌子上一筐熟饼、一坛浊酒,面面相觑。

朝鲜通信副使金诚见日方如此简慢,一拍席案,道:“这岂是对待吾等上国使节的礼数?”长身而起便要拂袖离开。人还未起,便被通信使黄允吉拉住道:“吾等身怀王命而来,而今在日本逗留已近一年,头绪皆无。现终见得关白大人,士纯当以国事为重,不可意气用事!”(士纯为金诚一的字。)见黄允吉如是说,金诚一只得忿忿坐回。四周作陪的丰臣诸家臣见状则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目光均投向端坐于主位的丰臣秀吉。

面容消瘦的丰臣秀吉却似乎对朝鲜使者们的举动毫不在意,他手中端着盛酒的瓦瓯,嘴里悠然地哼着和歌。数十年的征战岁月如同刀斧一般,在他黝黑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日本老人,不断地劝列席诸人饮酒。数巡之后,秀吉像听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站起走进内堂,少时抱了一个婴儿走入堂内。此时,堂下朝鲜乐工在指挥之下开始齐奏乐曲。婴儿受这阵乐曲所惊,竟然尿到了秀吉身上。秀吉见此景哑然失笑,招呼侍女,竟然就在堂上更衣,旁若无人。

金诚一见此情景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起身子,对丰臣秀吉说道:“今吾等奉国书而来,为两国修好之意,未知贵国意下如何?”秀吉一边更衣,一边笑道:“何必着急,但饮无妨。”

金诚一见丰臣秀吉顾左右而言他,急道:“如今吾等使臣已于贵国滞留一年之久,实在是等不得了!如贵国真有意通好,还请关白大人将吾国国书上奏至贵国天皇,尽快获得回书,吾等也好回国复命!”

“天皇?!”秀吉大声笑了起来,堂下诸家臣也同样大笑不止。日本人突如其来的爆笑让金诚一手足无措,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得用疑问的眼光再次望向丰臣秀吉。

秀吉很快止住了大笑,沉声对金诚一道:“你们要国书,老夫就给你们一张。至于上奏天皇,老夫看没这个必要!”此刻,秀吉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势,让面前的金诚一不禁退后了几步。于是,本来是一场正式的外交活动就这样无疾而终,朝鲜使团不得不仓惶离开大阪城,去往附近的界港等待日本国的回书。

正如丰臣秀吉所说,在界港的朝鲜使团终于拿到了日本方面回复的国书。其上赫然写着这样的内容:

日本国关白奉书朝鲜国王阁下,雁书熏读,卷舒再三。吾国六十余州,比年诸国分离,乱国纲,废世礼而不听朝政,故予不胜感激。三四年之间,伐叛臣,讨贼徒,及异域远岛,悉归掌握。窃谅余事迹,鄙陋小臣也。虽然余当脱胎之时,慈母梦日轮入怀中。相士曰:“日光所及,无不照临,壮年必八表闻仁声,四海蒙威名者,何其疑乎?”依此奇异作,敌心自然摧灭,战必胜,攻必取,既天下大治,抚育百姓,矜闵孤寡,故民富财足,土贡万倍千古矣。本朝开辟以来,朝政盛事,洛阳壮丽,莫如此日也。人生一世,不满百龄焉,郁郁久居此乎?不屑国家之远,山河之隔,欲一超直明国,欲易吾朝风俗于四百余州,施政化于亿万斯年者,在方寸中。贵国先驱入朝,依有远虑无近忧者乎?远方小岛在海中者,后进辈不可做容许也?予入大明之日,钭士卒望军营,则弥可修邻盟。余愿只显佳名于三国而已。方物如目录领纳。且至于管国政之辈,向日之辈皆改其人,当召分给。余再别书。珍重保啬,不宣。

这哪里是两国通好的国书,简直就是一封裸的战争宣言。它明白地告诉了朝鲜人,日本欲以朝鲜为前驱远征明朝的野心。朝鲜奉明朝为宗主近两百年,此种国书对朝鲜来说可用大逆不道来形容。当时金诚一便怒答说:“就算死,这种国书也不能带回去!”双方交涉再三,日方除了将对朝鲜国王的称呼由阁下改为殿下,以及一些无关痛痒的细节之外,其中扬言远征明朝的词句却死活不改,还将其曲解为要向明朝进贡之意。

金诚一是个强项的人,这种人的优点就是不怕死、有骨气,但缺点就是偏执不知变通。他还以为这仅仅是日本方面的狂言,只要他能硬顶住,必然能让日本方面屈服,因此还要与日本方面交涉。但正使黄允吉却已看穿秀吉的野心,阻止了金诚一的行动,拿着这封国书回到朝鲜。

如今的朝鲜,臣于明朝达两百余年,典籍制度衣冠服饰一如中原,自号“小中华”,颇有一番“明朝老大,自己老二”的架势。可是,朝鲜对明朝的学习是纯粹的“一锅端”,不管好坏全都捡到自己的碗里,结果,当明朝这边的党争正方兴未艾的时候,朝鲜这边的党争也闹得热火朝天。

朝鲜的“党争”,始于李朝的第十一代国王中宗李怿时期。当时,拥立中宗的功臣形成了一个所谓的“勋旧派”。可是,因为这个团体的势力过大,严重影响了君权,因此在中宗的扶植下,新进的进士林儒生很快围绕着君权形成了所谓的“士林派”。两派互斗,水火不容,形成了恶性循环:因为君王失权,便需要培植势力来夺权,而后来者要上位,一样得培植自己的势力。于是,“朋党”随着政治斗争愈演愈烈,最终在朝鲜李朝第十四代国王宣祖李时期发展到了巅峰。

在这个时代的党争主要发生于“西人党”与“东人党”之间。西人党的首领叫沈义谦,明宗妃仁顺王后沈氏之弟,公元1555年考中进士,在仁顺王后摄政期间逐渐掌握了朝廷要职,被授予“青阳君”的爵位。东人党的首领叫金孝元,曾为尹元衡的门客,公元1564年考中进士,在一年之内历任了兵曹佐郎、正言、持平等官位,明宗薨逝后逐渐掌握了朝廷要职。由于金孝元住在汉城东部洛山下乾川洞一带,沈义谦住在汉城西部贞洞一带,因此各自以他们两人为中心,形成了东人党(岭南学派)和西人党(畿湖学派)。

此两党的结怨起因传说非常偶然,当年权相尹元衡当道之时,世人竞相趋附。日后的“东人党”领袖、飞黄腾达的名士金孝元,当时还是一介贫寒书生,寄食于尹元衡门下。而同样在之后声名鹊起的外戚沈义谦,一次造访相府,尹氏家人将他延入屋内。路过食客房问,心血来潮的沈义谦指着寝席逐一询问食客姓名。当问及金孝元时,家人介绍说:“此人虽未及第,但颇有文名。”沈义谦听后,露出不屑的神情:“果真是豪杰之士,又怎会与权门的无识食客为伍?”这一句有意无意的评头论足,竟成为金、沈二人私怨的肇端,也成为日后延续数百年党争的导火索。

然而,沈义谦并无知人之明,在他印象中只懂拍马溜须的金孝元,最后竟然举登科、与自己同朝为官。沈义谦对金孝元已有成见,自此之后抵触抗拒的情绪更是根深蒂固。一方面,沈义谦

在尹元衡之后扶持士林,颇以功臣自命。另一方面,金孝元则以两袖清风的人格魅力,在身边形成自己的小宗派。两位政坛巨星均有各自的拥趸,两人一旦交恶,对抗的情绪便迅速扩散到各自集团。所谓门户之见,于斯形成。

金孝元与沈义谦的拥护者们,正是以私人感情好恶为施政的基点,在朝廷上利用舆论公器行私斗之实。而此时朝鲜的两位大儒学家李混与李珥,因为对从中国传来的程朱理学的不同解释,发生了思想界的对立。李混认为程朱理学的核心在于“主理说”,李珥则认为程朱理学的核心在于“主气说”。这个思想界的对立很快就被朋党利用。东人党支持“主理说”,而西人党则支持“主气说”把政见之争同思想之争联系起来,上升到从理论打击对手的高度。

此次出使日本的朝鲜使团也未能摆脱党争的影响,正使黄允吉是“西人党”成员,而副使金诚一与典籍许箴却都是“东人党”的骨干。当出使回来后,黄允吉立刻向国王汇报说:“日本一定会打过来。”并说:“丰臣秀吉两眼有神,应该是一个有胆有识的雄主。”不论是对丰臣秀吉的评价还是对即将而来的日本入侵,黄允吉都给出了非常有远见的回答。但是,当时因为立储风波,“西人党”已经失势。因此,黄允吉的进言被认为是动摇人心、希望以此翻身的伎俩。同样出使的金诚一因为党争,妄自尊大,故意扭曲事实,对朝鲜国王说:“丰臣秀吉目光如鼠,没什么可怕的。”还说:“黄允吉胡说八道,他在日本完全不觉得日本人会真的打过来,完全就是黄允吉自己张皇害怕而已。”

当然,朝鲜国内也不是没有明白人。当时同是“东人党”骨干之一、后来的抗倭名臣柳成龙虽然一时迫于党派因素支持了金诚一,但是事后想想还是不放心,私下里问他:“您说的与黄允吉正好相反,万一日本真的打过来了,那如何是好?”金诚一却无所谓地说:“我哪知道日本人会不会真的打过来哦,主要是看大家那么紧张,所以才故意这么说让大家别害怕而已。”对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被其弄得如儿戏一般,金诚一将党派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貌似大义凛然实际上干出来的事情却使得亲者痛仇者快,用“国贼”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因为“东人党”的阻挠,朝鲜最终对此事并未真正重视起来,实际上的备战措施仅仅是象征性地任命金为庆尚道巡察使,李洗为全罗道巡察使,尹先觉为忠清道巡察使,检查准备军器,修筑城池。此外,任命李舜臣为为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整顿水军。让申砬巡视京畿、黄海两道防务;让李镒巡视全罗、忠清两道防务。因为朝败和党争,朝鲜几乎所有的备战措施除了李舜臣的水军之外,其余均敷衍了事,毫无成效可言。

日本袭来

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八月二十四日,丰臣秀吉大会诸侯于京都,正式宣布讨伐明朝。第一步计划便是出击朝鲜。为了实现这个战略构想,丰臣秀吉命令各路诸侯开始准备。第二年正月六日开始总动员,以日本九州、四国、本州西部为主要动员地点,动员大、小大名88员(注:大名是日本各地方割据势力领主的别称),各大名出动兵额按照领地以及田亩大小为比例,大的要两三万人,小的一二百人,动员的总兵力达到299860人,由部队的性质又分为一线渡海侵朝部队九个军158800人、二线守护本土部队八个军102960人和水军9200人。加上拱卫京都的3万人,日本纸面上的总动员兵力达到了33万人左右。在丰臣秀吉的战略计划当中,让求战欲望最为强烈的九州兵作为主力部队,奔赴朝鲜作战,四国岛等的部队继之。至于中部地区的诸路大名,如德川家康、上杉景胜等,都被要求引军至名护屋城驻扎,以备朝鲜和明朝军队的反扑。更东北的伊达政宗、蒲生氏乡等则西进至京都一带,警戒防卫空虚的国家心脏。

经过长时间的集结准备,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四月十二日,日军小西行长率领第一军从对马岛出发,正式向朝鲜的釜山港出击。此刻,釜山守将郑拨却懵然无知,竟然还率部众在城外打猎。日军势如破竹,很快便占领了朝鲜全境。朝鲜方面则几乎全无反抗之力,除了水军奋起余力打了几场胜仗之外,朝鲜军队可以说是全面溃败,国王李日公则一路向中朝边境的方向仓惶逃窜,直到进入了义州才勉强安顿下来。随着日军陆军陆续开进朝鲜,其全境迅速被瓜分一空,其中平安道分给小西行长,咸镜道分给加藤清正,黄海道分给黑田长政,江原道分给毛利吉成,忠清道分给福岛正则,全罗道分给小早川隆景,庆尚道分给毛利辉元,京畿道分给宇喜多秀家,明确了日本各大名在朝鲜的大致势力范围,这一划分史称“八道国割”。

朝鲜作为明朝的藩国已经两百余年,一直忠心耿耿。当明朝接到朝鲜的报告后,经过一番讨论决定出兵援朝。在朝鲜战场上,决定性的力量终于出现了。

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六月十五日清晨,鸭绿江上人喊马嘶。一眼望去,原来是江面上一支明军正在渡江。这支明军队伍齐整、军纪严明,当头一员大将全身披挂,乃是大明督战参将戴朝弁。他与先锋游击史儒等执旗千总、把总等十来员将官率明军1029人、马1093匹在朝鲜官员的接应下渡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

这支朝鲜君臣上下翘首盼望已久的明朝援兵虽然数量不多,但这说明了明朝绝不会坐视朝鲜被日本攻占的态度,这对于几乎已濒临崩溃的朝鲜来说无疑就是一针强心剂。紧接着于六月十七日,广宁游击王守官、原任参将郭梦征率兵506名、马779匹渡江。随后,本次明朝援军的总指挥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兵1319名、马1529匹渡江。

对这两批明军援兵,朝鲜人有着不同的评价:戴朝弁率领的第一批明军,朝鲜人称赞他们号令严明,一草一粒都并不滥取侵扰;而对随后的明军却评价为纪律不严,擅闯民宅,使得朝鲜人惊恐逃散,义州城为之一空。为此还让朝鲜朝廷闹了个大笑话:因为明军驻扎在义州,为了安全,朝鲜国王李日公一行就马不停蹄往义州逃。结果赶到义州后才发现不对劲,城中的人要么是因为害怕日军打来,要么就是因为明军抢掠,竟然全部跑光,结果连给国王做饭的都没有。当地的牧使黄和判官只得亲自率领自己的属下和奴婢来当御厨,给国王一行烧饭吃,余下的官员只能散往城内各处空的民宅暂时居住。还好此时正值六月中旬,并非寒冬腊月,否则城内连供给国王的草料和柴火都配不足,指不定就得冻死几个官员,实在是分外狼狈。

当然,明军抢点东西对朝鲜朝廷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明军到了朝鲜,只要遇到朝鲜人,不管是官员还是国王,统统一个调调,那就是恳求明军赶快发兵去打倭寇。可是一说到后勤粮草与接应的人,就统统没有。朝鲜此时的都元帅金命元就哭诉说他身边的官员跑光,仓谷散失,军卒逃匿,如果真要他负责,那只能让他死个二十万次。当然,就算

死这么多次,粮食一样变不出来,所以他如今还是死不得。

在明军统帅祖承训的心中,现在可以用踌躇满志来形容他如今的心情。在他的眼里,已经侵占了几乎整个朝鲜的日军就跟曾经肆虐大明沿海的倭寇海匪一般,纯属跳梁小丑。他在辽东李成梁大帅麾下征战十余年,常与蒙古、女真等悍勇蛮族交战,战无不胜。如今手中有这三千辽东精锐边军,足可以雷霆扫穴一举成功。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岂能仅仅按照圣旨所说的保护朝鲜国王呢?

祖承训六月份渡江之后平壤便宣告陷落,众明军将领在朝鲜君臣的哭诉之下,当即决定将收复平壤作为第一个目标,以显示天兵的战斗力。可是,当祖承训整军向平壤进发的时候,一路上的状况让他可以说是瞠目结舌:朝鲜境内可以说是毫无秩序,负责军队、后勤、船只运输的朝鲜官员几乎没有哪个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一个个均畏缩不前。明朝之前素来认为朝鲜国也算是强兵之国,现在种种表现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明军在朝鲜一路艰难跋涉,除了拖后腿的无能朝鲜官员之外,老天爷也开始与明军作对。半路上天降豪雨,旬日不止,让全都是骑兵的明军部队行军更为艰难。行进至七月十四日,明军前锋猝然遇敌,当即阵亡两人,其中的把总佟国纲还是辽东参将佟养正之侄。刚与日军进行接触便使明军出现了军官阵亡,这让明军未来的战争前景蒙上了一层阴影。受此影响,祖承训的心情也变得焦躁起来。

对己方是否能够得胜,祖承训并不怀疑,可是他却害怕这场遭遇战会打草惊蛇,使得平壤日军闻风而逃。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场属于他的大胜必将付之东流。在烦乱的心情下,祖承训率军行进到了与平壤一江之隔的嘉山,随即寻来当地人询问平壤军情。当得到日军居然还在平壤并未撤退的消息后,祖承训的心头大石这才放下,甚至兴奋地仰天道:“贼寇居然还没逃跑,这真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大功劳啊!”其欣喜之情现于颜色。

获得日军确切消息之后,祖承训随即率兵出发,以史儒为先锋,于七月十七日黎明三更从顺安出发直取平壤。可是老天却并不放过明军,下了几天的雨不但不停,竟然越下越大。当明军到平壤时,雨水居然可以漫到马腹!

祖承训也是个知兵的人,明军以骑兵为主,如此大雨,完全不适合骑兵突击,于是便欲撤军回顺安休整,待天气晴好再来攻打。可是恰在此时,朝鲜斥候将黄瑷却突然汇报说平壤城内的日军大多撤到了汉城,城内日军空虚,趁此机会,正好能将平壤城内日军一网打尽。祖承训相信了这个消息,改变主意,决定冒大雨继续率军向平壤突击。

借着明军的声威,原本胆小畏战的朝鲜都元帅金命元也派遣了将领率三千人紧随其后,不遇敌的时候也能狐假虎威一番。明军当即从中选了五百人,以一百人为一队,分为五队作为向导,指引明军进攻平壤。其余兵马则跟随其后,作为辅助力量与日军交战。

此时平壤的形势却并非祖承训所想象的那样乐观。日军以小西行长为首的第一军团下辖宗义智、松浦镇信、有马晴信、大村喜前、五岛纯玄等大将,其兵力达18700人左右。当六月十六日攻陷平壤之后,小西行长在这一个月内一直在稳固平壤与汉城之间的交通畅通,镇压平壤附近反抗的朝鲜人民。他在离平壤十四里的凤山筑砦,以大友义统为主将防守。立花宗茂也在附近扎营。离凤山七里的龙泉山筑砦,以黑田长政的家臣小河传右卫门为主将防守。龙泉山南方六里的白川城,则以黑田长政为主将把守。后平壤军民于平壤城南高山上筑砦反抗日军,却被小西行长率兵荡平,并在附近也建立了砦子进行防守。(注:砦同“寨”,守卫用的栅栏、营垒)

虽说日军建立了如此多的城寨进行防守,看似兵力分散,但其实主力一直盘踞于城中,甚至各个寨子的统兵大将也大多留于平壤。此时,冒雨行军的明军并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并非是一个空城,反而正向日军第一军团主力迎头撞去……

轰隆的雷声掩盖了明军大部队的行军声,瓢泼大雨将距离视线十尺之外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密雨横飞,地面上犹如油锅炸沸。在平壤城外,一张张被冰冷的雨水浇得铁青的脸从风雨中显现出来,这三千明军人人牵着马匹,排着肃静无声的队列,在泥泞的土地上行进着。雨水不断地从祖承训的盔甲上滴落,他仰首望向似乎近在咫尺的平壤城头,青瓦白墙的城楼上依然残留着盛唐的一丝余韵,可惜雕栏画栋今犹在,只是已经换了主人。在唐式的飞檐斗拱之下,本应站岗放哨的日军守城士兵却踪影全无。见此情景,仿佛更加印证了朝鲜斥候的情报,祖承训不禁嘴角现出了一丝微笑。随即,他做了个手势,身边亲兵见此,立刻从马上拿出了一对小旗,向身后诸将挥舞起来。见到旗语后,明军在诸将的带领下按照事前计划迅速分为两队,一队由戴朝弁与史儒领军,急攻平壤北门“七星门”,另一队由祖承训亲自指挥,主攻西门,朝鲜军兵则尾随其后。

戴朝弁与史儒率军借着大雨的掩护,悄声无息地掩至七星门边。青砖砌成的城墙被大雨重刷得溜光水滑,史儒紧皱眉头,探手试了试城墙,随后手臂向后一挥。在他的身后立刻显现出十来个壮硕的身影,以敏捷的身手向上攀去。七星门城头上,寥寥数个日军守城兵全部缩在屋内打着瞌睡,完全没有想到这种鬼天气居然还有人胆敢攻城,在睡梦中被纷纷解决,在“吱吱吱”转盘的声音中,七星门轰然打开。随着一声“杀贼”的呐喊,平壤城立刻陷入了战争的漩涡。史儒一骑当先,戴朝弁紧随其后,跃马直入七星门,战刀挥舞间便收割掉数条人命。防守城门的日军兵卒瞬间四散崩溃,明军追着逃散的日军兵卒,杀入平壤城中。

战端一开,五百作为向导的朝鲜兵瞬间逃散一空,只剩下祖承训跟前的一百人未敢逃跑。当先杀入的戴朝弁等明将无人领路,只能在城内盲目突进。城内日军惊闻明军前锋已攻破城门,前锋已杀至大同馆外,不由得大惊失色。日军大将松浦镇信正卧榻高眠,慌忙从床上跳起,大呼侍从为其披甲。就在手忙脚乱之际,只听见喊杀声越来越近,松浦镇信一把推开侍从人等,仅穿常服,提倭刀冲出门去,匆忙率其子松浦久信等数骑与明军骑兵展开骑兵战。双方狭路相逢,未及准备便嘶吼着撞击在一起,开始了武人之间的死斗。战斗中,明军骑弓攒射,箭穿松浦镇信脚胫。日骑挥舞倭刀挡格箭支,迎箭杀伤数人。

松浦镇信的苦战在明军如潮水般的骑兵突击下,如同一粒石子投入大海一般,仅仅溅起了几个小浪花。很快,松浦镇信家臣日高喜(甲斐守)、松浦源次郎纷纷战死,明军主力继续前进。可是,此时的天时地利却均在日军一边。平壤城在隋唐时代号称小长安,城郭规模并不小。但自从朝鲜李朝建立并于公元1394年迁都于汉城之后,平壤历经两百年时间的败落,早已今非昔比。城内道路狭窄,僻陋曲折的小巷亦多,明军骑兵无法展开集团冲击。且天又大雨多日,平壤街道泥泞不堪,明军马匹时不时地

陷入泥中。如此恶劣的天气与地形,终于让日军有了反击的时间。

是时,日将小野木重胜正率七百铁炮(中国称火铳、鸟铳或火绳枪)手驻扎于城内,闻得厮杀声起,连忙集合属下,抢占大同馆和其周边的高大建筑。长街旁的高大宅院上,一扇扇窗户被粗暴地推开,日军手捧一支支铁炮,在小野木重胜的大喊下,迎头向明军开火,瞬时间弹如雨下。

自从公元1543年日本人从中国和葡萄牙人手中获得了火绳枪的制造方法,从而制造出第一支“种子岛火铳”之后,火绳枪便随即风靡全日本。托日本战国时代战乱频繁的福,日本人的火绳枪制造技术突飞猛进。短短几十年中,日本火绳枪的威力便超过了原本是火绳枪发源地的中国,甚至抗倭名将戚继光还反过来学习日本火绳枪的制作方法。拥有大量犀利的火绳枪亦是日军攻朝的杀手锏之一。

虽然日军铁炮犀利,但明骑军依然毫不畏惧,迎弹雨突击。但马陷泥沼,多被日军打死,倒毙的马尸堵塞街巷。戴朝弁、史儒等明将见此情形大怒,领头出阵,挺身肉搏,手刃日军十数级。小野木重胜见势不妙,挥舞倭刀指挥,向明将突击方向做集中射击,枪弹声穿过滂沱的大雨,响彻天空。当先突击的史儒刚刚将战刀从敌人体内拔出,正欲朝街道的出口突破之时,一阵炒豆般的枪声随之响起。他跑动的身形便如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一般突然停顿,手中的战刀随着雨水掉落地面,血染长街。眼见史儒中弹,明军诸将目眦欲裂,参将戴朝弁与千总张国忠、马世隆高喊“杀贼”,踏着史儒的足迹冲向日军铁炮阵,壮烈牺牲。日军大将小西行长、宗义智、黑田长政与立花宗茂等领军大将率主力于此时展开了反击,将明军团团围住。

杀入七星门的这支明军在猝然失去指挥官,又遭到日军优势兵力的打击之下,依然不甘示弱,反身与敌军拼死搏战,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出,向祖承训军方向撤退。与此同时,祖承训军在西门亦是厮杀正酣,明军用弓箭与日军展开对射。但让祖承训料想不到的是,平壤城中突然出现了一群麾白旄的朝鲜兵马,他们用片箭长箭对明军发动了猛烈地打击,霎时间便有数人被射伤,身为前导的百人朝鲜军兵也并不卖力作战,甚至中间有人还与日军用朝鲜语相喊话!尾随在明军之后的朝鲜兵马更是出工不出力,冷眼看明军与日军搏战。待到戴朝弁军溃,本已心生怀疑的祖承训了解到城中日军怕是不下万人,更是怀疑这是朝鲜人设下的圈套,于是下令撤军。

见到明军撤退,朝鲜军顿时做鸟兽散。平壤城边多水田,朝鲜后军四处乱逃,多陷于水田泥沼中,被日军杀死杀伤。祖承训率军则由顺安、肃川连夜撤往安州,后又搭舟桥渡清川、大宁二江,见日军并未穷追,于是在嘉山附近的控江亭开始停军休整,并点检战损。经检查,此战明军总共战殁三百人,马匹损失千余匹。

刚来到朝鲜便受到这么大的打击,祖承训自然无法接受。他觉得手下还有两千余人,尚有一拼之力,于是还想着派人回国内请援兵,并不肯就此罢休。可是天公却偏偏与祖承训作对,又是连天大雨,明军各部均在野地宿营,大雨使得兵士们衣甲尽湿,困窘无比。眼见军中怨声四起,弄不好就会发生兵变,祖承训便是再心有不甘,也只得率军回返辽东,明军平壤初战就此以失利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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