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不尽的离愁 斩不断的根脉

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游子思故乡。乡愁因其存在的普遍性，故成为古今诗人反复吟哦的主题，亘古以来留下了万千诗章。因其多，也导致写出一首个性鲜明、有长久生命力的诗来，非巧妙致思不可。台湾现当代文学中乡愁文学魅力四射，读来让人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使人禁不住深深喟叹。下面，笔者试举纪弦、余光中、舒兰、洛夫的乡愁诗作，就载情的意象作分析，以体会个中妙处。

纪弦《一片槐树叶》

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片，

最珍奇，最可宝贵的一片，

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

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

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

被夹在一册古老的诗集里，

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

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

细看时，还占着些故国的泥土啊。

故国哟，啊啊，要等到何年何月

才能让我回到你的怀抱里

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

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

大自然馈赠人类的何其多，诗人却对这片小小的“槐树叶”情有独钟，因为它来自故乡！――故乡广有千山万水，诗人却唯有落槐相伴在侧。感物而骋怀，想起人与叶命运的相似，自然会生发一种飘出故园漂泊孤岛的乡愁。加上，岁月湮远而“槐树叶”依旧，这无损的旧物被不复过去的诗人拿来和自己对比，难道不会奏响百虑千愁的矛盾和弦吗？“槐树叶”因此“全世界最美最珍贵最可宝贵”却又“最使人伤心使人落泪”，“薄薄的干的”却又惹出“淡淡的槐花香”的回忆。短短的诗篇。就因意象“槐树叶”选择得妙，以致处处关情叶叶藏巧，达到了一叶运载百虑，缕缕俱是乡愁的艺术效果。

余光中《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呀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呵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诗人选择了四个典型意象来载情――“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其间也许穿插了诗人在时间变迁下的经历感受，但这更是诗人消化了生活原料反复进行艺术加工的结果。不同的关情对象与意象呼应思儿的母亲、新娘、已故的母亲、祖国大陆，诗人正借此传达出渐次凝重的感情，即母子别、新婚别、生死别、游子与故国家园的根脉别。如此层层叠加，诗人贯注其间的情感巧妙地超越个人而升华，从而拓展出呼唤华夏统一的深远意境。该诗选择的意象在朴素、典型、生活气息浓等方面，可以说与上一首的意象运用有异曲同工之妙，加上全诗画面联想开阔又绵长。充满动感，故能让人感动。

舒兰《乡色酒》

三十年前

你从柳树梢头望我

我正年少

你圆

人也圆

三十年后

我从椰树梢头望你

你是一杯乡色酒

你满

乡愁也满

飘逸莫名的乡愁，因诗人巧妙逮捉住意象而变得具体可感。丰富复杂的离人情怀，诗人仅仅写了三十年前后的两“望”，便毕现了物非人亦非的凄怆：上节，月在“柳梢头”望着“正年少”的“我”，此为一“望”，这时，月圆人圆幸福美满不言而喻；下节，“我”在“三十年后”望着“椰树梢头”的月，此为二“望”，这时，便只剩满怀愁绪了。全诗靠写“月”来寄情，因为正是这三十年来守望着“我”的月亮，在自己的阴晴圆缺中，也看到了“我”的人生际遇――“我”由天真无邪的少年玩乐，已转到了心事重重地对月伤怀。最妙的是，在拟人写月以寄乡愁的整体设计中，诗人竟在下节用了以“乡色酒”比喻月亮这一神笔，由此望月思乡与举杯消愁情景叠加，创意新奇又古雅厚重，尽得辞简意丰之妙。

洛夫《寄鞋》

间关千里

寄给你一双布鞋

一封

无字的信

积了四十多年的话

想说无从说

只好一句句

密密缝在鞋底

……

这些话我偷偷藏了很久

有几句藏在井边

有几句藏在厨房

有几句藏在枕头下

有几句藏在午夜明灭不定的灯火里

有的风干了

有的生霉了

有的掉了牙齿

有的长出了青苔

现在一一收集起来

密密缝在鞋底

……

鞋子也许嫌小一些

我是以心裁量，以童年

以五更的梦裁量

合不合脚是另一回事

请千万别弃之

若敝屣

四十多年的思念

四十多年的孤寂

全都缝在鞋底

后记：

好友张拓芜与表妹沈莲子自小订婚，因战乱在家乡分手后，天涯海角，不相闻问已逾四年；近透过海外友人，突接获表妹寄来亲手缝制的布鞋一双。拓芜捧着这双鞋，如捧一封无字而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的家书，不禁涕泪纵横，欷嘘不已。现拓芜与表妹均已霉去，但情之为物，却是生生世世难以熄灭。本诗仍假借沈莲子的语气写成，故用词力求浅白。

形式上，本诗写了一个痴情女子四十年也未磨灭的幽隐思念，以及托鞋寄情的困若无奈。实际来看，附上“后记”文字之后，捧着布鞋“涕泪纵横，欷嘘不已”的张拓芜先生同样无法排除出抒情主人公的圈子。张先生因战乱而颠沛流离于乡井之外，苦涩地漂泊在一水相隔的孤岛上，四十年来对亲人的思念从何说起，又哪能尽叙呢？一日里，辗转收到昔日青梅竹马而今老态龙钟已为人妇的表妹给他寄来的鞋，那滋味真是难以言说啊！诗人回避了百感交集的一瞬的“难以言说”，而通过第一人称叙述方式，假托女方口吻向对方叙说，就此拉出了一卷四十年的相思图。这动态的组画看似有悖逻辑，因为ie，话岂能分而藏之，又岂会风干、生霉、掉牙、长苔，收集起来缝在鞋底？但是，这正与思念者的地点感受、经历感受、心态展露直接关联。这画面分明是张拓芜先生“生生世世难以熄灭”的离情别恨被激燃之后幻化出来的，简直就是睹物思人产生了时光重流的“四维体验”。难怪全诗让人不忍卒读。

以上四首乡愁诗里的意象却是那样朴素自然又充满生活气息，“槐树花”“乡色酒”“布鞋”“月亮”“邮票”“船票”等，无一不是人所易见。由此看来，意象又如何载情即诗歌的构思倒还是关键。只有借助美的意象，以美的语言，传达出的情感，才会有美的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