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节选)

时间:2022-05-23 08:23:37

男人也有嘉年华,我十五六岁时,至今犹不能不承认当时的善于钟情,我钟情于一对夫妇,男的是军官,女的是闺秀,男的肤色微黝而润泽,躯体遒健,脸是罗马武士的所谓刀削似的风情。他的眉眼就是战争,他的笑靥就是战后的和平。女的恰好是颀长白皙,莹润如玉,目大而藏神,眉淡而入鬓,全城人都不住地惊叹她的柔嫩,我知道历史上有过美男子被众人看死的事,真恨这么多的人不罢不休地谈论她,她要被谈死的。

这对夫妇来我家作客,我视同庆节,单单是他的低沉而甜美的嗓音和她的清脆婉转的语调,就使整个客厅又温馨又幽凉。

军官夫人天性和悦,色笑如花,隐隐然看出我对她的崇敬,在谈话中时常优惠我。军官才智过人,他明白我的痴情,悄然一瞥,如讽嘲似垂怜,偶尔对我有亲昵的表示,我决然回避――知道自己的爱是绝望的,甘心不求闻达,也无福获得酬偿。爱在心里,死在心里。

一年后,他们带来了男孩。

三年后,那男孩的出奇的可爱,人人都看见了,人人都道从来不曾见过如此聪明美丽的孩子。但是我想,唯有我能看出,他是如何机巧地把父亲的雄伟和母亲的秀雅调融得这样恰到奇妙处。父、母、子三个都不是神仙,在形象的价值上,对我却是一部终生难忘的传奇,后来确实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三位一体。

孩子有母亲莹白细腻的肤色,因为幼稚,更显得弹指欲破的娇嫩,幸好由他父亲的刚性的轮廓蕴在内里使这姣媚成为男孩的憨娈,使人无从误认他为女孩。中国人真是愚蠢,往往把长得貌似美女的男人评为俊物,而把充分具有男子气概的人视为粗胚。那军官的美,便是为当时人所忽略的,至多觉得他神气、威严,却全不见他的丽,他的温茂,犷野中丝丝渗出的柔驯。而军官夫人的美是一致公认的,孩子的美也是见者无不称异称羡。以拉斐尔的笔致之柔,达・芬奇的笔致之精,都没有一次能把孩儿的美表现在画上,所见的小天使,童年约翰童年耶稣,无一足以使我心许为美,就是和他们自己所画的别的少艾妇女来比,在美的高度纯度上也是不相协调的。完全可以断言,全世界古今所有画家都不胜任画小孩,小孩是比花和蝴蝶更无法着笔的,因为我见过那军官夫妇的孩子,他的美足以使任何画家束手,他的笑容尤其使我狂喜、迷乱――所谓美人,是以他或她的笑来作终极评价的,美的人笑时将自己的魅力臻于顶点,这是真美人。反之,平时很美,一笑反而不美,这就不是真美人,这个“美中不足”太大,太严重,致命,否定了他或她的原有的功能和价值。

这孩子除了各种极美的笑容,他哭,他怨,他恼怒,他淘气,表情全都异样的魅人,尤其是哭,即使涕泪滂沱,也是别具风韵,甚至使我想到“没有比他的哭相更好看的了”,当然我不敢惹他哭,他一哭我就大慌大忙。他睡着了,我呆呆地守在枕旁,用目光他的脸,他整个完美的身,幼小的埃特美恩,希腊神话真是知人心意,以为最美的人最宜于睡着让人观赏,只有希腊的智慧才懂得体贴美,体贴爱美的人。形象确是高于一切,人类除了追求形象,别的也真没有什么可追求――我在少年时,本能地得到的就是后来用理性证实的美学观念,知识并没有给我什么额外的东西。

因此,安徒生尝到过的尝够了的“自惭形秽”之苦,当时同样弄得我心力交瘁,真愿和光同尘不复存身。后来我在这一点上深深同情米开朗基罗和托尔斯泰,终生饮这推不开的苦杯,再多的艺术成就也补偿不了他们至死方休的憾恸。

每当这一家三人翩然莅临,灯明茶香,笑语融融,我不过是小主人,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一个暗中的戏迷,悄悄地发疯。自从有了美丽的小客人,我得救了,把对他的父母的情爱转汇到他身上。在军官夫妇的面前,自尊心使我誓不泄漏心里的潮声,礼节又形成重重隔阂,少年人对成年人的天然的恐惧,使我处处有所戒备。自从孩子来了,我便能以孩子之心与之亲近,背着他去花园登假山,偎着他讲故事,逗乐了,他会吻我,搂着我的脖子命令保姆“走开走开”,我是胜利者,他父母信任我:“给你了,别累着你!”我自然明白这是一本借来的书,到时候,就得归还。

半年好韶光,三五次的翩然莅临,是我少年时代的最佳回忆。我有一个乖戾的念头:如果这孩子面临灾祸,我可为之而舍身,自认我这一生那样也就完成了――这是一个被苦于无法表示的爱折磨得嫉妒阴惨酷烈的少年的怪念头,不知世上有没有另一个人也曾如此经验,如有,我是欣慰的,若无,我也欣慰,因为我已证明了人是可能具有无欲望无功利观念的单纯的爱,即使只是一念之诚,确实是有过,而且不谙世故的少年人可能会去实行的。

(摘自《爱默生家的恶客》,稍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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