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烫伤的玫瑰

时间:2022-05-23 02:40:45

被烫伤的玫瑰

那个冬天非常冷

这一天寻常得就像她早饭时喝的一碗糊糊。她不知道那是哪一天,当别人告诉她那是1996年1月27日凌晨发生的事,她的记忆就像曝光的胶片,一片空白。

她说,那是个冬天,很冷。

她是个害羞自卑的女孩,少言寡语,小学三年级就不念了,在家里帮父母干农活。1996年的腊月,16岁的她第一次出“远”门,在距家20里的一个家庭面包坊打工,一月400块钱。她想着,再干半个月,就能领到第一份工钱了,她从来没有一次拿过那么多钱,她想象手捻纸币的质感,一种模糊的兴奋。

西厢房里热腾腾的水气围绕着她,这是一间发酵室,电炉子上坐着两只很大的铝锅,没盖盖子,水一直滚沸着催酵。已是夜里11点多,她坐在马扎上,偎着墙皮,忽然,头重重一垂,她从瞌睡中醒来。

揭开大瓦盆上苫着的塑料布,她用手指捅捅膨胀的面团。这时,有人喊,“开门!开门啊!”

这间作坊,除了老板,只有她和另外一个男工。他们在一起工作只有半个月,谁也不曾和谁说过一句话。今天这是怎么了?她不作声,立刻拧灭了灯。炉火的红光,烘烤着她的屏息。

砸门声越来越急,吼叫声像黑色森林里饥渴的兽。贾俊凤使劲闭着眼睛,浑身肌肉紧绷。

睡在东屋里的老板不耐烦地喊:“贾俊凤,快给张栋海开门!看他到底有什么事,大半夜的,还让人睡吗!”

她无辜受到这样的责怪,有些赌气,“哗”一声把门拽开。

一条毛巾套住了她的脖子!张栋海将她拖到墙角,使他失去了理智,他用力顶着她的身体,用嘴咬她的唇、她的脸,撕扯她的衣衫……

贾俊凤拼命挣扎,大声呼救。

“捅死你!”刀子在厮打中落地。他拽着她的头发,踉跄了几步,把她拖到了大铝锅旁,极其变态地抓住她的头,朝滚开的水里,摁下去……

一下,两下……

撕心裂肺的惨叫,让整个世界跌入无底深渊……贾俊凤伸出右手,本能地护住脸……三下,四下,五下……

他们一起跌倒在地,他还不罢休,跳起来端着锅,将滚烫的水浇在她腿上……

她的脉搏已经找不到了,浑身的血也不知去了那里。急救室,护士们提着血浆袋和输液瓶,慌乱地奔跑,医生切开她的气管……新来的护士被吓哭了――贾俊凤被烫得面目全无,头大如球,鼻子烫没了,眼睑外翻露着鲜红的肉和蓝色的血管,下嘴唇完全外翻与脖颈粘连,小腿几乎露出了骨头……

三四个护士同时在她那只没被烫的胳膊上扎针,几百针下去,找不到血管。

医生切开了她大腿根部那两条大动脉,十几分钟一包的血浆,她连输了四天……

她活了下来。

第一次照镜子

一个星期后,贾俊凤才从昏迷中苏醒,她看到的第一个人是父亲。她说不出话来,转着眼珠,用裹着纱布的手微微指了指脸。母亲凑过来,轻声对她说:“凤,没事,就是有一点疤。”

她想笑一下,以表示她的放心。可是,她发现,她不能笑了,整个脸部的皮肉紧紧撮在一起,钻心地疼;她又想哭,但亦不能。她的唇兜不住口水,哗哗地往外淌,她想去抹,手呢?

她的目光落在爹娘的头发上,怎么全白了?

母亲转身出门,父亲紧接着也出去了。她木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她听见两位老人在楼道里放声恸哭。

一个月后,她能开口说话了,趁父亲去交钱,母亲去打开水的工夫,她好歹问对床病友借来一面镜子。她照镜子的时候,不知为何,病房里的人全都出去了。镜子,在她手心里握出了汗,她试了好几次,终于鼓足勇气……

三天了,任凭父母怎样哀求,她滴水不进。她嘴里含着一句话:我还活着干什么?

但她不忍吐口。她的母亲,一天只吃一顿饭,而这顿饭,是用馒头蘸咸盐水;患有糖尿病的父亲,唇色已经发乌。家里本来就穷,她被烫成这样,还不知花了多少钱、借了多少债……她如果死去,对不起爹娘啊!

但她该活着吗?她为了什么活着?

奶奶来了。这个连镇上都没去过的小脚老太太,先坐自行车,然后坐小公共车,颠簸了120里路来看她。因为晕车,呕吐了一路,踉跄着扶着墙推开了病房的门。

奶奶说:“凤,要活着,咱好歹还有口气啊。想想你爹娘,他们……你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吗?啊?你活着吧,哪怕就跟你爹你娘作个伴!”

贾俊凤的眼泪汩汩落在枕上,除了哭,她不知道说什么。

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卖完了,能借到的钱也都借过来了,救下一条命已经是造化,要想在医院住下去,根本不可能……

5年里,她未曾迈出过家门一步

贾俊凤回家的日子,她记得很清楚。她说,那一天是农历六月二十八,按照当地的习俗,是个山会,这一天,大姑娘小媳妇都要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去庙里烧香向神祈福。

她的神在哪里?

住院的那大半年,一向低眉顺眼的母亲,因为个别护士对女儿态度不好,几次要跟她们干仗。贾俊凤却只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语不发。

半年里,除了奶奶和大姨来看过她,再也没有人来探视。是他们怕?还是不忍?就连自己的亲妹妹,也未曾来过。

那夜她那么绝望地喊,老板没有出来救她,他对公安说自己睡得死,什么也没听见。若不是父亲带着她在市政府门前长跪不起,残害她的凶手,可能就逍遥法外了。可是,贾俊凤觉得那小子多有福!吃了一颗子弹,一了百了,而她贾俊凤却要忍受岁月漫漫的凌迟。

1996年,1997年,1998年,1999年,2000年,对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这5年,都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忆,而这个叫贾俊凤的女孩,没有迈出家门一步,生命一片苍白。

邻居甚至以为她被烫死了。她也觉得,她这样活着,跟死有什么区别?她心里想,下半生自己只能低头做鬼,抬头做人的可能,是零。

爷爷临终时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放

有人来串门,贾俊凤马上躲进房间藏起来。哪怕别人主动要见她,她也不肯出来。她怕吓着他们,更怕别人惊恐的目光刺伤自己。

她残疾的手脚什么活都不能干,每天,她吃饭,睡觉,醒来,发呆……眼睑外翻,睡觉时眼睛都闭不严实;下唇外翻,口水常常湿了整个胸襟,她恼怒地擦着它们。

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她充满了自责。本来,家里只有她和妹妹两个女孩,父母没有娶媳妇盖房子的压力,纵然穷,也会慢慢好起来……她问父亲到底借了多少债,父亲每次都岔开话题。父亲除了忙农活,年逾五十还要出去打工;母亲一次去运麦子,从拖拉机上摔下来几乎失去劳动能力,只能出去拣些破烂换几个钱;成绩优异的妹妹,也因为她,辍学了……

坐在炕上,透过小窗,她感受着太阳的温暖,心里却是冰冻的一团。她在回忆16岁之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她从未留意过,但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就像镀了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她找出一本小相册,用残缺的手,费力地捻着每一页,翻到最后,是一个女孩的婚纱照,穿着粉红色的婚纱憨憨地笑着,唇红齿白,那就是她。这是她惟一一张照片,是15岁那年,她借了表姐的婚纱照下的。

她有一股冲动,想把它撕个粉碎,但又万般不舍。

2001年,还是个冬天,久病的爷爷在第一场雪之后,气息奄奄。病榻前围满了他的子嗣,他喊着贾俊凤的乳名。贾俊凤躲在布帘后面掩面痛哭,她怕出来吓着别人,但又想见爷爷最后一面。

父亲把她搀出来,爷爷拉着她的手,说:“凤,你要出门见人啊!不能窝在家里一辈子。咱的脸,不是因为做坏事作下的,是被人害的,街坊邻舍不该瞧不起你,他们瞧不起的应该是那个害你的人……你要出去,要理直气壮地出去!凤,答应爷爷吧……”

爷爷拉着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直到贾俊凤点了一下头,他才微笑着咽了气。

爷爷出殡的第二天,表哥表姐一左一右陪着贾俊凤,要帮她迈出家门。她迟疑地问母亲:“娘,我戴上帽子吧?”

“不行!凤,你答应你爷爷了,你抬起头来,你出去!”母亲泪流满面,有点歇斯底里。

贾俊凤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可是,迈第二步的时候,她忽然不顾一切地往屋里冲,捶胸顿足地大哭:“让我回去!我要回去!”

表哥表姐死死拉住她,泣不成声。她哭了好一会,然后,她走了出去。

但她还没站稳,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妖怪啊!”

那个想卖肾为她整容的小伙子

2004年,贾俊凤24岁了。她常听邻居说,她儿时的伙伴,谁谁谁嫁到哪里去了,谁谁谁生了小孩。这都与她无关。

父母也想给俊凤张罗个对象。他们希望他俩死去的那一天,女儿不是一个人孤单地活在世上,而是有爱人和孩子陪着,有念想,有活下去的理由。

家里来了个小伙子,矮小黑瘦,但挺精神。贾俊凤没有回避,她想,自己就是这个样子,不要骗人家。

小伙子倒是没被她的容貌吓住,但她给他端的水和瓜子,他碰也没碰。

过了几天,他来找她了,要带她去后山上散步,她不去。他说:“我觉得咱俩挺合适的,我啥也没有,你也是。咱俩相依为命,挺好。”

“那你父母同意吗?”贾俊凤问。

“有啥不同意的?他们不在山东,都在东北,我弟兄三个,家里负担挺重……”

“你再穷,也犯不着找我这样的啊!”

小伙子没再说什么。他去找贾俊凤的母亲给她做思想工作,其实,这个叫冯天光的小伙子,在见到贾俊凤的那一刻,已经决定要娶她了。因为他觉得,他上门来相亲,给了这个姑娘一点希望,如果不娶她,她一定会很伤心很难过,自己不作下孽了吗?

三个月后,小冯带她去城里办结婚证。公共汽车上,人们看到贾俊凤,立刻吓得躲得远远的。小冯对人们说:“她是我妻子,她的脸是一个杀人犯给烫的,不是她自己作的,你们别怕。”

他的这句话,让贾俊凤把心放下了。

父母给女儿的嫁妆,是借钱买的一处二手房,门楣上雕刻着“和气千祥”、“六合同春”这样的字。

2004年春天,小冯带着俊凤去了青岛。两个几乎不识字的农村青年,在陌生的城市,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走。小冯想卖掉一只肾,为妻子整容,好让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卖肾在法律上是不允许的。青岛红十字会捐助了3000块钱手术费,一家医院也答应手术费用优惠,但其余的那一万块钱,他们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

小冯又来到济南,又去了青岛……虽然已经立春了,天还是那么冷。一个1米78的大姑娘,一个1米69的小伙子,并肩走在繁华都市的街头,他们的背影,在料峭的寒风里,显得那么纤弱……

等孩子长大了,我就跟他离婚

2005年8月19日,贾俊凤生下了一个男孩,眉眼长得像极了她。看着孩子在怀里撒欢地吮吸着乳汁,她第一次忘掉了自己那张残破的脸。

可是,有了孩子,本来就非常穷的家,光靠小冯每月打工挣的那四五百块钱,很难维持了。长期干重活,小冯得了腰肌劳损,干几天就得歇几天,还时不时得买些药。

贾俊凤又一次陷入了自责,又一次问自己活着干什么。她不仅不能出去挣钱补贴家用,而且,她残疾的手,连只锅都端不动,小冯劳累一天,回家还得给她洗衣做饭。

小冯说:“别这样,男人不就是要养着老婆孩子的吗?”

话虽这样说,但她还是不能宽慰。现在,孩子已经三岁了,还不会说话,但有一天,贾俊凤抱着他上街玩耍,孩子忽然伸出小小的手指,指了指别人的脸,又指了指妈妈的脸,眼神充满了疑惑。

贾俊凤心如刀割。孩子长大之后,懂事了,也会怕她吧!即使不怕,他也会因为他的母亲有这样一张脸,受到格外的歧视和压力吧。

她跟丈夫说:“孩子长大了,咱就离婚吧。你就说我已经死了。”

当年那个夜晚,当贾俊凤的脸第二次被摁进开水里,她对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可是,命运没有抛弃她,让她活了下来,才有了以后的男人和孩子,因此,她对它充满了感激;但同时,她又恨它!为什么要让她活下来,让她牵绊一个无辜的男人,还有更无辜的孩子!

这个叫贾俊凤的女人,把每一天当作世界末日一样对待。夜里,她想紧紧拥抱孩子,却怕自己木乃伊一样风干的脸刺疼孩子的皮肤……她多么想要一张平滑的、普普通通、和别人一样的脸。

光,一道光

2007年7月的某一天,贾俊凤的妹妹急匆匆地来找她,“姐,电视上说,像你这种被毁容的,可以免费做整容手术!”

贾俊凤苦笑了一下,“怎么可能?”

妹妹说的,有一个“玫瑰行动”,是全国多家媒体及医疗机构共同发起的“寻找100个美丽受损的女人”大型爱心公益活动。齐鲁电视台正在寻找受损女性,免费为她们做整容手术。

贾俊凤弄不清什么是“美丽受损女人”,可她知道,整容后,最起码,她的这个家,还能维持下去,最起码,丈夫不用告诉孩子妈妈“死”了。她含着眼泪,重新感激曾把她遗忘,但最终却温暖了她的这个世界……

妹妹在昏黄的灯泡下,一笔一画地写着求助信。也许只有用这样的虔诚,才能赎回那些年她对亲姐姐的恐惧和逃避。

2007年7月19日,贾俊凤接受了手术。

后 记

有朋友问我,真有贾俊凤这么一个人吗?为什么文章里没有她所在的县乡镇的具体名称?

是贾俊凤不让我写的,她怕影响她的孩子。她很想让孩子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既不需要人们的唏嘘,也不需要人们的可怜,就像你我一样……

采访完贾俊凤的那个炎热的下午,在公交车上,有两个壮实如牛的男人因谁踩了谁的脚激烈地争吵。我忽然就觉得,这也挺好的,他们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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