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在最好的时光里

九月刚过，空气里已有了一些微薄的凉意。草木间油亮鲜泽的绿色渐渐褪下去了，转而被一种更为幽深的青黄所代替。

阿愚背着书包，在小径间走着，阳光照耀着她的面庞。她忽而惊喜起来，跃前几步，拾起了脚边的一片落叶。

那是一片悬铃木的叶子，在参差的陈绿中泛着一叠秋黄，煞是可爱。阿愚想起，从前小楠说过，落叶是疲倦的蝴蝶，飞不动了，便落了下来。“它是飞了一整个夏天吗？而秋天就这样静悄悄地来了。”她胡乱想着，拂去落叶上的尘土，小心地将它收入怀中。

阿愚穿过小径，拐入了一条长廊。那里，一间间教室紧紧地挨在一起，像是一个个巨大的火柴盒。她在高一（5）班的门前停下，走了进去。

“阿愚阿愚，你总算来了。”同桌圆圆一见到她，就连声地叫唤着。

阿愚放下书包，朝她俏皮地一笑，“怎么，早起的鸟儿，你吃到虫子了吗？”

“去去去，我可做不了鸟儿，我是被吃的那条虫子。”圆圆小声地嘟囔着，看上去有些气馁。

原来，班主任老师前几天就下发了通知，第一次月考的各科成绩将在今天相继公布。她们身处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本来能考入这里来的自然皆非庸辈，大家谁也不服气谁，于是分数便被视为了宝剑，亮剑方知高下。而这次考试为了能考察大家的最佳水平，试题又出得极为刁钻。圆圆担心自己考得不好，一早就趴在桌上惴惴不安地等消息。

“喂”，阿愚轻轻推一推圆圆的胳膊，“给你看一样东西。”她从怀里取出那枚落叶，摊开在手心，“这是我今早在路边拾到的。”

“一片落叶？”圆圆偏过头来，瞪大了眼睛，“阿愚你捡落叶做什么？”

“可以写诗，可以做书签，还可以用来闻一闻秋天的气息呀。”阿愚认真地解释道。

“哎哎哎，大小姐，真是受不了你，你也太小资情调了吧。”圆圆边这样说道，边伸手取来了落叶，放在自己的鼻尖下。她细细闻了一阵，忽然快乐地叫起来，“我知道秋天是什么味道了！”她拖长了声音，一字字地说道，“秋天呀，是化开了的薄荷糖，裹着一层火柴味！”

“不是被‘考焦’的圆圆味吗？”阿愚学她的样子，也拖长了声音说道。圆圆嗔叫一声就作势要来捶打她。俩人笑嘻嘻地闹着，毕竟还是小孩，一片落叶就能带来这样大的快乐。

静了一会儿，圆圆偏头问阿愚：“你说，咱们在这片叶子上写些什么好？”

阿愚刚要作答，叮铃铃的上课铃声响了起来，班主任举步踏进教室，他的怀里抱着一叠数学试卷，红色的勾叉透过纸背映出来，显得格外醒目。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圆圆紧紧拽住阿愚的衣袖，“我好怕。”阿愚轻握她的手。其实，阿愚也怕，但这一刻总是逃不过的，倒不如早点到来。

班主任清了清嗓子，让课代表把试卷发下去。班主任老师姓宣，教数学很有一套，是学校的数学教研组组长，也不过三十五岁上下的年纪，据说就得过好几个很了不得的奖项。他平日里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今天看上去却有些沉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试卷就发完了，整个教室被愁云笼罩着，阴沉沉的一片。圆圆的分数很是惨烈，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坏。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阿愚的分数与她料想得差不多，但也并不算好，只排到了全班第八。须知150分的试卷，全班第一名是145分，第二名就差了整整8分，只有137分；而全班第一名与年级第一名比起来，又差了整整5分。

这样难的试题，依然有人考到了满分。原以为自己考得还不错的，与最好的比起来，仍是差了一大截。而考得不好的那一群人，大约从未受过这样沉重的打击，兀自沉浸在低落的心情里。

这中间的差距，细想起来实在令人心惊。大家原先都是各自学校里拔尖的学生，一旦进入更好的环境中，却被迫分出高下优劣来。原先好的，未必同样好了；原先不够好的，或许更不好了。这就是重点高中的残酷吧。可以说，单单这一科目的成绩，就已经给了大部分人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圆圆呜呜地哭起来，“我妈一直跟我说，高中跟初中不一样，竞争要激烈好多，我还一直不相信。这下子……”她埋下了头。

一阵风儿从教室的窗口吹进来，课桌上的那片落叶轻轻颤动了一下。阿愚讷讷地发呆，她轻拍圆圆的肩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宣老师也不说话，他背手绕着教室走了两圈。忽然间，他停下来，拿起一只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地写下了五个大字：“最坏的一刻”。全班同学认真地望着宣老师，并不能完全领会他的用意。

“今天这个时刻，对于许多同学来说，或许足够称得上是最坏的一刻。”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教室里，沉厚而有力。

“你们开始感受到挫败，体会到现实与期望间的落差，感到垂头丧气，甚或无能为力。你们不甘心，或者很自责。你们觉得自己被摔打在泥坑里，拼命地想要站起来，却又觉得没有力气。”

“或许，这是你们第一次产生这种糟糕的感受。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们还会有很多机会来体验这样的感受。”

他停下来，转过身，又在黑板上写下另外五个大字：“最好的时光”。

“但是，这依然是最好的时光。这最坏的一刻，依然嵌在你们最好的时光里。看一看外面的太阳吧。”他伸手指向窗外，“你们的生命正像这太阳一样鲜活，十六七岁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我希望你们明白，你们到学校里来不仅是为了学习，也是为了学会怎样更好地去生活。”

“而如何应对挫折，正是你们在生活里必须要面对的功课之一。”

教室里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在回味宣老师的话。阿愚闭上眼睛，初秋的阳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光影流动，像是一只只飞舞的蝴蝶。静默了片刻，她睁开眼，朝圆圆笑了笑，取出笔来，在那片落叶上轻轻写下五个字：“最好的时光”。

窗外，秋天已经静悄悄地来了，落叶擦着火柴，也许会擦亮下一个春天。而在这段蕴集力量的漫长时光里，疲倦的蝴蝶会落下来，不畏疲倦的蝴蝶会一直往前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