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证》:透过死亡窥看现世人生

时间:2022-05-21 06:30:55

摘要:刘恒的《虚证》围绕着自杀事件而展开,实则是借“死”写“生”,从层层推理之中展现出死者郭普云的生存困境,以死亡之谜的无望探索影射人与人之间心灵隔阂的孤独实质,透过世人对死亡的态度,阐发对残酷世态的严厉批判和深沉忧思。

关键词:《虚证》;死亡;生存

刘恒的《虚证》,讲述“我”在朋友死后搜集种种证据欲剖析其死亡理由,但最终无果的故事。小说以叙述者的虚拟想象展开叙事,围绕着郭普云的自杀事件,从搜寻死亡原因到对死者的心理分析,再现了死者生前的充满矛盾的生存状态。全文围绕着“死”,却处处通过死亡来言说纷繁复杂的现世人生。

一、以死亡猜想观照生存困境

因为叙述者“我”的限知视角,一切关于郭普云自杀缘由的论证,都只能是一种猜想,作者却巧妙地借着这种证据的收集和猜度,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现代人的生存状态。郭普云和刘恒笔下的为食为性而生死挣扎的农村人物不同,他拥有令人艳羡的自身条件,那些自称“不顺”的忧郁,都有点无病的意味,但深入的了解,一些似乎可被称为自杀诱因的事件呈现出来:生理缺陷、家庭的冷漠、两次容貌的损伤……这些因素既然并不能被确认为导致自杀的元凶,那么展现它们的作用可能更在于完成对郭普云及其同类人的生存困境的展现,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就已经超出了侦探推理小说的范畴,从死亡猜想上升到了人性审视的层面。

郭普云是一个无所依归的孤独者。他第一个层面的孤独来自于灵魂的漂泊无依归。小说讲述了郭普云追求梦想却屡次被挫伤的经历,他一次次点燃希望却被梦想驱逐,导致了他虽有着丰富的兴趣爱好,却没有一项真正生根发芽。性格的软弱让他做事缺乏韧性,是一个时时在游移的人,失败后再没尝试过第二次,故而他从事的文学、艺术都不能精深,都没能成为其灵魂的归属。这种漂泊状态造就了他的孤独感,在给赵昆的信上,他承认:“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因为在世间没有一件真正值得他去牵挂的事,故而他的存在显得无意义,灵魂因为没有依托而失去了重量,终于飘向死地。第二个层面的孤独来源于他的自我封闭。他不交女朋友,却不向任何人透露真正理由;他放弃了考美院,但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真相;他常常认为自己不顺,但当触及到实际缘由时,他又不肯透露……常人对他的不理解,源于郭普云的自我封闭,或者说是自我保护,以至于所有的人都被他阻挡在心灵之门的外面。他过度的压抑得不到宣泄,偏差的想法得不到纠正,走向了和常人不同的路,“他善于自省,但过于依赖自己的判断。他自信不是为了利用这种判断去说服别人,而主要是为了指引自己。”他就这样把自己锁在了自己的心房里,真正和他对话只有他自己,以至于一步步走向消极而没人可以拯救他。故而郭普云的悲剧实质上是一个自我封闭者自我毁灭的性格悲剧。

若是直截了当地表露自己的孤独,尚不可怕,可怕的是郭普云一直在用人格面具去修饰自己,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行为总是不被理解,人们始终摸不透他的所思所想――他是对自己过分要求的掩饰者。郭普云的内心有着足以致死的创痛,但是表面上却乐观幽默,以至于“我”的妻子都能断定他不会自杀;他以拒绝交女朋友来掩饰性缺陷所造成的自卑;乐于帮助别人而宁愿自己吃点苦头。正因为内心实际上的是个无所依归的孤独者,但在表面又要表现出和世俗的融合状态,不断调节自己以迎合现世人生,故而“他的内心矛盾重重”。面容俊美的他却拥有一件脏乱不堪的房屋,房间作为郭普云的私人空间,暗示着他和表面不相称的纷繁复杂的内心状态。此外,他似乎特别重视自己的脸,尤其表现在对左眼眶下方那块蓝色皮肤的在意上,“人体别的部分有衣服保护,脸却不能不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脸的暴露,隐喻着人不可避免地要与社会接触,永远在接受着他人目光的审视,郭普云极力掩饰着脸上这一块不那么光彩的区域,其实也象征着他性格上对自己的缺陷不忍直面,力图掩饰的特点。郭普云活得太累,他要无止境地去追求那个“超我”,去满足道德对自己的高要求,却忽视了自己首先是一个“人”。他不能像厕所门上所写的那句“高尚了一天之后,不妨下流一下”一样去释放自我,他对自己过分苛责与压抑,极力的掩饰让自己筋疲力尽。故而他多次咒骂自己是小丑,带着笑脸面具迎合这个世界。

“我”试图从郭普云的日常行为及其经历中推测出他死亡的真实原因,却借着这猜想再现了郭普云的性格特点,在“我”精妙的剖析之下,郭普云自杀的真相依然模糊不清,但他的个性形象却渐渐明晰起来,现世人生中的性格自缚、表里的矛盾拉扯被开显出来,再现了一个忧郁青年的生存困境。

二、以死亡之谜影射人际实质

如果“我”想借着郭普云写成一部心理分析小说,那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显然是拙劣的脚本,因为那些推理式的“证”,最终都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虚”,我们从郭普云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了他的性格缺陷和不愿言说的苦楚,但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他烦恼的真正内容。哪怕是他最后的六封遗书,也是对自己的困扰避而不谈,连“实证”也缺乏本该有的意义。“我”试图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从“性”的角度剖析郭普云死亡的根本原因,认为性缺陷导致了他心底的自卑,而自渎行为引发了他深深的自责感,这些分析固然精彩,可由于“我”非郭普云,再多的论断也得不到明确证实。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把我和郭普云隔开的,是一扇地狱之门。”死亡固然让一个人永远封锁了他生前的秘密,然而隔开和“我”和郭普云的,仅仅是“地狱之门”而已吗?

在探索死亡之谜的背后,作者想要真正道出的,其实是心灵隔阂的人际实质。因为说话者的意愿、言语的局限性以及思维方式的不同,所以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地去了解另一个人的内心。生已经无从沟通,如今隔了一个死,就更是“虚证”。小说通篇充斥着不理解,尤其是郭普云与常人的分隔。“隔”的第一层,在于郭普云不肯“说”。他的生理缺陷,他的家庭背景,他的内心困扰,都被他乐观的面具深深掩藏,故而哪怕他再多地提及自己自杀的冲动,也都在人们的嬉笑怒骂间被淡化过去。没人了解他不曾言说的苦楚,所以他的忧郁和自杀行为看似不可理喻。而“不肯说”只是表象,更深层的隔阂来源于思想观念的不同,以至于说了也没用。当“我”探出好奇的目光,想要深入郭普云的私人生活时,他总是避而不谈:“听课不说了……”“咱不谈这个,无聊!”郭普云的志趣,更在于文学,然而当他说要写一部史诗时,“我”却报以辛辣的讽刺,脱口而出的轻蔑显然给郭普云造成巨大的打击:“不提啦!哥们你不了解我。”这里的“哥们”和“不了解”形成一对矛盾关系,造就巨大的讽刺:理应给予帮助和体谅的“哥们”却不能真正走进郭普云的心,足以想见他孤掌难鸣的寂寥和落寞。小说的尾之章里,“我”打算在清明节去祭奠郭普云,特地从夜间动身,想要模拟郭普云死时的心理状态,但一上车就因为和一个乡巴佬较劲而完全破坏了情绪的酝酿,之后,不论是对待乞丐的态度,还是对美女的敏感,都难以和郭普云的性格达成一致。“我”作为和郭普云完全不同的个体,所展现的,是作为一个生者对生命展现的出来的无限热爱,“我”积极的思维方式、对待困境的态度,展现出和郭普云截然相反的人生观,人与人之间无可弥合的差异才是“我”苦苦追寻却永远无法得到真相的原因。“我”在山顶自然之美的熏染之下变得愈发超然达观,并终于认识到:“我无法理解你”,正如郭普云读着《雪国》而探讨不出川端康成的自杀原因一样,真正解不开的不单是死亡之谜,更是人心永远不为人他人所知的这一事实。

三、死亡之于“太平街市”

“在北师大学习时,一位善良又有些柔弱的男同学因不堪情感重负自杀了。半年后,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不承想就点了这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同学名,班里许多人哈哈大笑,独他沉默不语,不久就写出了中篇小说《虚证》。[1]这是刘恒创作小说《虚证》的缘起,也是小说第一幕所呈现的景象,他带着一个作家独立的思考和悲天悯人的情怀看着这人间惨淡的一幕――死的庄严被时间消耗,被日常生活消解,“死”成为了“生”的消遣品。

《虚证》在对郭普云的个人性格缺陷的批判之下,藏匿着对大众的批判,文中关于郭普云的生平种种,除了作者搜寻的切实证据之外,有一部分来源于流言,且不说这样的流言对郭普云本身造成了怎样的实际影响,至少那种风言风语已经呈现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庸俗趣味。郭普云活着的时候,他的种种秘密可以被“大姐”等人引为谈资,哪怕死后,依然可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人们对生活之谜的关心远远超过对一个死者的关注。”借此,刘恒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人在社会之中的存在,就是一个消耗别人和被别人消耗的过程。对于生活着的世俗大众来说,死亡固然让人悚然、惊惧,但生者的乐趣从来不因为死亡的发生而消泯,他们要不断地从身边发生的种种事情中,来汲取生活的养分,这正是他们显得残忍的地方。叙述者“我”的“虚证”,其实也是这消耗的一种。郭普云死后,“我”明知再多的猜度也可能走向“地地道道”的虚伪,但是还是苦苦挣扎着享用“创造力焕发出的艺术”,“我”与他人没有什么不同,极一个生者之能事给生活添加作料,“在死人枯萎的生命上跑马”,在这里,在对大众批判的掩盖之下,又有更深层的,叙述者“我”的内省和自我批判,但他和常人不同的是,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并将其呈现。“我”通过旁观者视野,展现出世间活人对于死亡的随意态度,而“我”似为局外人,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也身处局中,这种自我解剖,又同时让旁观的读者反思自己,你们不也是那众生中的一员吗?在这个层面上,作者通过叙述者,在文本所反映的世界和读者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实现了与读者的对话。

人们对生活的关注永远超过对死者的关注,生前的行为随着时间被冲淡,徒手的请愿之壮烈都能被人们忘记,更别说这“庸人自扰”的自杀行为了。刘恒对人们的薄情有批判之意,但更多的是面对这般现实的所感受到的凄凉和无奈。死亡之于这“太平街市”,不过是茫茫时间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点,感情的可变性早将死亡的肃穆和悲怆淡化,执着于世事的活人们,怎么可能因为死者而停留?地球不会因为谁而停止转动,在郭普云自杀之后,人们还是照常生活,世间无非少了一个好人而已。郭普云的死亡不会影响街市的太平,在这背后显露出来的是个体的渺小。

《虚证》围绕的是一个人的死亡,却是借“死”来解“生”之谜,体现了作者对世事的敏锐洞察力和深沉的哲学思考。心灵的隔阂永远横亘在人际之间,造就难以言说的孤独和迷宫般的不可知,给通篇弥漫上了淡淡的悲悯和哀愁。

参考文献

[1]赵大年.作家刘恒的幸福生活[J].北京文学,2001(1).

上一篇:ERP内涵及其应用发展 下一篇:叶芝与陶渊明的隐逸世界